秦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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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蟹牛】白首(完)

自元邪皇九界战祸之后,二十年来,江湖风云变幻。

一入江湖岁月摧。不论是江湖人的红尘沾身恩仇两难,亦或是槛外人的往事历历不堪回首,无数难分难解的恩怨情仇,最后大多不过是化为史书上难辨真假的只言片语,而岁月,则往往在弹指之间转瞬即逝,直到最后沦为一句多年之后才能发出的,由于身不由己而引发出的慨叹。

二十年前,魔界兵燹方定,祸首就戮。然而天下靖平与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样,到底不过是一句空谈的笑话,新生的战乱逼迫着众人不得不速速投身于新的战场。

在众人之中,唯有雪山银燕曾在战后独自一人消失了一段时间。事后,他的兄长俏如来曾经追问过他的去向。他说,自己后来去寻了那个人的尸首。毕竟,不管世人风评如何,对自己而言,那人都绝非大奸大恶之徒,又对自己有恩有情,所以,于情于理自己都应当替他收埋。至于埋骨之地,雪山银燕说,他只是如那人曾经背着自己一般,背着他一路漫无目的的行走,直到有一日寻得一处不知名的雪山,——那儿气候特异,四季一景,不仅终年飘雪,周遭皆为白雪覆盖,而且白雪之中还有数颗孤放的老梨树,花色纯白似雪。雪山银燕说,他也不知道此情此景到底是触动了自己心底的哪一处,或许只是那一阵没由来的心窒,让自己觉得自己一直寻找的处所就是这里。

俏如来默默听完了雪山银燕的话,然后望着自己的小弟,沉默良久。他自幼博览群书,听完银燕的描述,就知道自己小弟口中的那座不知名的雪山正是北地的岘山。

“岘山一夜玉龙寒,凤林千树梨花老”。这是闻名天下的名句,对此全然不闻者,可能也就只有眼前一人了。

可是,此时历经世事的俏如来已经不是曾经青涩稚嫩的璞玉,他并没有告知雪山银燕这座山的本名,而只是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对着眼前人叹气道,“那就叫它玉龙山吧。”

烛龙是那个人真实的身份,而玉龙则是古人对雪的雅称,如此用来作为此地的名称自然是最合适不过。只不过,俏如来并没有向雪山银燕解释自己的隐喻,作为习惯照顾小弟的兄长,他有他的私心。

而至于雪山银燕,他也没有对此做过任何的询问,甚至也不曾与人细谈过曾经与元邪皇之间的种种经历。

一来是因为后来的雪山银燕因为身陷魔考,一直在与驰突孤燕较量,直到日后二燕融合、银燕的武功也大为长进之时,元邪皇的风波却已过多时,以至于想要再提及那人却无法再找到合适的切口。再说,很多事都是如此,因为错过了最好的谈机,于是最后就连当事人也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所以,在银燕缄口不提的情况下,更没有人会在他的面前故意提起当年的话题。于是,若是忽略掉雪山银燕偶有的失神与叹息的话,他看上去确实过了一段看似平静的日子。

——直到三年后。

 

三年后,江湖中人忽而得知,烛龙头生四角,每一角中其实都蕴藏着不少的烛龙之力,得之可与万人敌。众人回忆三年前元邪皇一人之力却足以踏平九界的惊世能为,顿时风浪又起,于是有心人三五成群,纷纷朝着玉龙山进发而去。

虽然,其实就中原群侠的战力而言,寥寥数人根本难成气候。只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便是野心人欲以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于是,当迷信烛龙之力的人日渐增多,其中甚至出现了不少武功不差的好手之时,众人便不得不出面处理此事。

就连史艳文也曾出面劝说。以大儒侠的风格肯定是首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然而,当他刚说完掘坟刨尸之举实在有违人道之后,那些自诩为正义之师的人就纷纷嚷开了。

“元邪皇曾经祸乱九界,根本就是大魔头一个,我们为什么还要替他固守道义?”

“是啊,是啊,而且我若得了烛龙之力,肯定能为武林出更大的力,所以即便刨了他的坟,又怎么样?”

“史艳文啊,当初就是你的儿子私下与元邪皇交好,又偷偷替他设坟,你这么做别不是想把肥水留给自家人吧!”

“哈哈,我看史家人做得明明是两手打算。一边让长子带领正道,一边让幼子出卖中原讨好元邪皇,然后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是好处尽得。就这样的人还想自诩为中原正道,我呸!”

群侠责难史艳文之时,雪山银燕也在当场。他们义愤填膺众口铄金,字字沾血、句句诛心。

可以说,这些话在刚入银燕耳中之时,就逼得他不由自已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甚至听到后来,他已抑制不住的开始全身颤抖。然而直到所有人都已把话说完,不知是因为怒极还是痛极的缘故,他竟然一反常态的并未辩解什么,而只是留下一封短信,然后就一袭白衣一柄银枪,孤身回了北地。

信中不过寥寥数语——

“我就在玉龙山,等着他们来取龙角。”

于是,雪山银燕就在攀登玉龙山山顶必经的山腰之处横枪而立,然后大战了整整七日七夜。

那是他最像驰突孤燕,也最不像驰突孤燕的七日。因魔心而开杀,却又终因神意而止杀,于是那些所谓的正道群侠们或伤或退,是汲汲而上,又恨恨而下,终是没有一人丧命,也没有一人得了龙角而归。

 

至于俏如来上山寻人之时,其实已是第七日的午夜。无奈何,他是中原的领袖,需要先稳定大局、设计劝服中原人暂缓竞逐龙角的行动,然后才能入玉龙山一寻自己的小弟。

而当他在山顶之处寻得银燕时,那人正单膝跪在墓前,用衣袖略显吃力得擦着碑文上的字迹。只是,那夜的雪很急,以至于在银燕刚刚擦去落雪的同时,就有新的落雪纷然而下堆积在上面。于是,可以说银燕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徒劳无用的白工,然而他却好似并不在意一样,只是一再重复着自己笨拙的行为。那墓碑上不过就是“烛九阴”这三字而已,然而银燕他却好似已经擦拭了千百遍。

他是真的这般坚持了许久。因为此时的银燕已满身白雪,甚至连原本满头的墨发也被雪染成了尽白。他与周遭景物浑然一体,若不是凭借着他缓缓擦拭着墓碑的动作,可能真的会有人将他误以为是一株被人植于墓前的梨树。

岘山素来以梨花与白雪出名。只是此时此刻,到底是雪似梨花,还是梨花似雪,竟让俏如来有些难以分辨了。

“银燕。”也不知是斟酌了多久,俏如来才缓缓开口道,“人心自古皆是如此,你也不用……太过介怀。”

仿佛直到听清身后人的话语,雪山银燕才发觉了兄长的到来。他缓缓停住了擦拭墓碑的动作,然后有些吃力得站起身来,抖落一身积雪,又在转过身来时露出满身的伤口和一脸的血污。

“银燕!”

俏如来有些惊讶于小弟的伤势沉重,他下意识得向前踏出一步,然而后续的动作却被雪山银燕止住了。

“我无碍。”他一面说一面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墓碑,“我知道,以一人之力与众人为敌必定要付出相当的代价,却不料仅仅是一些小人物,便让我胜得如此艰难。”

雪山银燕说着,然后将手掌按在心口的位置。那儿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此时还在往外不停地渗着血珠。

 “当年,他也曾背着昏迷的我一路血战数日不休。他当时面对的,可都是父亲、叔父,还有雁王、凰后这样的对手,这份情,我早已欠下,也早该还他。”

 这是魔界战乱平定之后雪山银燕第一次在私下与他人谈起那个人。看得出来,他本不愿意提起,也不愿意承认,可是他最终到底还是开口了。

 “大哥,这几日,我一直在战,也一直在想。”他说了一个“想”字,然后尴尬得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笨,以至于总是后知后觉,但这不代表我对很多事情是无知无感的。”

雪山银燕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复道。

“我对烛九阴说过,‘时至今日,不论你是成功,还是失败,怎么可能会不伤我。’

“后来,他因故而亡,我是真的很难过。我知道,若是站在天下人的立场上,我应该拍手称快,可是我却真的很难过。甚至,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愿意承认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

——他到底还是亲口说出了。不再对旁人将彼此的情义强辩为恩情或是友情,而是自己亲手击碎自身的盔甲。只是,这样的一句话,对雪山银燕来说还是过于沉痛了,让他不得不迅速将自己的头埋入自己的手掌里。甚至,就连他的声音在最后也变了强调,明显得染上了哭腔。

“银燕……”

然而俏如来默默听完银燕得这番话,却是欲言又止。毕竟,对于这一切,他不是没有察觉的。

多年以前,锦烟霞姑娘就向他解释过自己与玄狐的所执。她说,每个人的心头,到最后都会有一个什么人、事、物,它们一旦生根发芽,就会在岁月的长河里默默生长。它或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又或许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它是每个人前生的求不得,亦或是今世的放不下。即使未有察觉或刻意隐瞒,也仍旧会在心底里悄悄地蔓延,直至沧海桑田。

俏如来知道自己的小弟终有一日需要去面对。然而即使如此,当雪山银燕终于再将头抬起时,他还是觉得有几分惊愕。他知道他哭了,却想不到自己小弟的脸上已满是泪痕,那眼泪和着原本满脸的血迹,糊成了一脸的血污,样子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让人说不出得心疼。

他确实也应当感到惊愕。因为纵使是银燕那样的直性子,除了因为彼岸虫而身陷噩梦,不得不面对父亲与好友皆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之时,他从来没有如此的泪流满面。

而这样的银燕,让他不由得想起数年前,当元邪皇带着雪山银燕独闯天涯之时,曾经发出的一句叹谓。那个睥睨天下的皇者,用着一种又温柔又不忍的语气感慨道,“你们太不了解他了”。

只是说实话,对于元邪皇的这句话,俏如来在一开始是并不苟同的。可能是因为银燕平日里过于耿直的个性,不仅是俏如来,甚至可以说是银燕身边的大多数人,都自认为是颇为了解银燕的心性的。谁都知道他的重情重义,谁也都自认为了解他对血亲与大义的纠结,然而与此同时,谁也不曾真正体察过他的内心与痛楚。

——尤其是他们这些史家人。对于史家人来说,个人在大义面前永远是微不足道的,甚至不仅仅是自己,就连身边的亲人也是渺小的。所有人都不得不对外表现出一副隐忍而自持的模样,为了家国而拼命周全甚至牺牲所有。所有人对友情或亲情,不管是因为忽略还是刻意忽略,总归不愿或不能设身处地地替对方考量。于是,在这种情境下,对银燕来说,相比于因为世情而显得有些冷心冷面的史家人,确实是那个曾为了他与血亲而抗衡天下的元邪皇拥有着他更为所想要的温度。

于是,一念至此,俏如来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小弟,久久不语。而银燕也用了好一阵的停顿才堪堪平复心情。之后,他方才续道。

 “家国大义还是个人私情,这个抉择我已经做了太多次。上一次,因为立场的问题,我不得不与他对立。可是这一次……我实在是不愿意再负他。”

银燕在尚未说完这句话之时,声音便又已经有些哽咽。这句话其实并不长,然而对于任何一个史家人来说,要想说出都太过艰难。银燕他虽然不够聪慧,但依旧知道,自己今日在玉龙山上的举动,会将自己的父兄推到风口浪尖之上。然而说到底,他在一开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做,也能举出一千、一万个理由劝说自己不这么做,只是最终,他还是抑制不住得去做了。

而这就像数年前,元邪皇曾经问他,如果时光重来,他还会不会如曾经一般为了依旧守护着自己的二哥而与天下为敌。那时候的银燕支支吾吾,并没有给明确的答复。然而时至今日,他却渐渐懂得了那人口中的“不可替代”与“只求不负”。——因为终究是不可替代的,所以希望不负。

于是,也正是因为如此,银燕才会在这一次如此选择。他说。

“大哥。”他的这一声大哥叫的极为陈恳,“我知道史家人的责任是永远将国家大义置于个人私情之上,可是我毕竟不是父亲,也不是你。作为史存孝,我不能纵容这九界出现新的烛龙或是烛龙之力,可是作为雪山银燕,我也不能在他人对他的污蔑与诋毁前无动于衷。

“此地,终是需要有人顾守才能防止宵小或是有心人的利用。所以,就让我留下来吧。”

雪山银燕一面说,一面侧过身去,用手掌轻轻拂过落在身后人碑上的层层积雪。他说。

“这一次,雪山银燕想要选择留下来……陪他。”

也不知是为了回应这句话,还哪一阵朔风就是刚巧路过了,卷起银燕话语最后的软音,消散在空气里。而俏燕两人,也随着这阵风就而静默了许久,任由更多的山风穿山过水呼啸而来,仿佛要吹散一树繁英簇簇而下零落成泥,又仿佛要吹起漫天落雪弥散飞舞以示此心经年不改。

只是,静默良久的俏如来最终还是开口了。

“好。”

他这样说。

“我会在下山之后再设法与群侠解释。烛龙之力若为宵小所得,后果确实不堪设想。下山之后,我会拜托废苍生前辈与燕驼龙前辈在山下设下机关阵法,而你……若是想留下,也就留下吧。”

俏如来在语毕之后,又向前走去,一直走到银燕的身边,接着抬起手臂,拍了拍小弟的肩头。

至于说这拍肩膀的行为,俏如来的本意是安慰,所以他的动作很轻,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然而他身边素来硬气的小弟,却好似有些无法承受一般,慢慢将头垂了下去。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他说。

“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普通至极,却道尽了史家人的悲哀。这种悲哀不仅仅在于肩膀上背负着的不予许被卸下的责任,更在于不得不要为并不值得的天下人牺牲一切的理所当然。说到底,雪山银燕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他还为天下人而牺牲了自己的所爱,可是他却仍然不得不向其他人道歉。

而同为史家人,俏如来自然能感受到这种道歉之中所饱含的沉重。只是,也就是这种沉重了,压迫得他几乎无法言语。他想要劝慰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所以,他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陪自己的小弟在风雪中伫立许久,却终究还是在月已西斜的雪霁之时,沉默着离开了。

只是,在已然离去之后,俏如来又在下山的路上回头看雪山银燕那么一眼。然后,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那一眼让他记住的,其实并不是远处雪山银燕茕茕孑立的背影,而是那一刻皎洁的月亮。

他觉得那一刻的月亮十分特别。

只是,说道月亮这种事物,其实是亘古不变千秋万载的,然而人们却总是因为不同的心境,而对它投射不同的感观,继而又赋予它不同的内涵。

而那一夜,其实是个月圆之夜,月光是出乎意料的清亮,甚至清亮得近乎有些惨白。那皙白的月光沿着时光的长河在寂静里悄无声息的流淌,给周遭度上一层冷冷的色泽。甚至将银燕原本如墨一般的长发也染白了,在恍惚中,给人一种苍老的错觉。让人不由得一声长叹,竟是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接着便是数年一弹指,十七年光阴转瞬即逝。

江湖之上,变的是各路势力、门派豪强,不变的是刀光剑影、人心难测。而至于雪山银燕,十七年来,他几乎不曾下过玉龙山。

然而就像这十数年来往来不断欲取龙角的取巧奸猾之辈一样,关于雪山银燕的传闻也是不少。

有人说,雪山银燕其实与元邪皇私交甚笃,当年邪皇故去,除了畸眼族人,便数他最为伤怀。他终日在玉龙山上饮酒,借酒消愁,喝得人事不知,直到最后连饮下的是酒水还是泪水都分辨不清。

也有人说,雪山银燕时至今日已今非昔比。玉龙山地势险要气候诡奇,山顶之景更有包罗万象之势,让人一眼而望天地、知沧海。雪山银燕于多年前在山巅处悟得了一式新的枪法,于武道上已有大成。

还有人说,雪山银燕其实早已不在玉龙山上了,或者,至少那个山腰处的守关人绝不是他。

传言大都是似是而非半真半假,不可尽信亦不可尽不信。

只是对于银燕的那些偶有来拜访他的好友们来说,银燕在这些年里确实变得有些不同了。虽然,因为世事浊浪的缘故,有时候他们一年内也不见得能上山一趟,不过,可能就是因为这时日间隔的缘故,所以能够让人将每个人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内又体察入心。

这一年山下桃花盛开的时候,是剑无极与俏如来两人一同约好上了玉龙山去,只是这一回,除了他们二人以外,还有一位稀客。

“这是我儿子。”

剑无极在见到好友的时候指着身边只有半人高的小子冲雪山银燕笑道。他的语气里有几分嫌弃,但眼睛里全是疼爱与骄傲。

“臭小子非吵着说想要看传闻中的四季一景到底是何种模样,我好容易才说服蝶蝶,让她同意我带他来。”

那孩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但眉目之中却已透露出三两分如他父亲一般的狡黠。他见了雪山银燕之后眨了眨眼睛,然后笑道。

“咦。这个叔叔好玩,比俏如来伯伯还要白呢,冒充路边的一颗老梨树绝对没人找得到,哈哈哈。”

这孩子笑的,正是雪山银燕的改变。

一个人的改变,最直观的便是他的外貌。这并不是说经年过后,银燕已经变成了一个佝偻老者,——尽管他确实变老了。不过,人不可能不会变老,因为纵使面容可以不变,然而眼睛却不会说谎。一个人的眼睛总会泄露这个人的过往,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还是历经沧海欲说还休,这是骗不了人的。只是,对于银燕来说,他最直观苍老更多的是体现在他的头发上。

那时的他,黑发已白。并且,与他那喜欢用金黑二色点缀外衫的大哥不同,银燕多年以来,还是习惯穿着一身银色的外袍。于是如此通体银白,若是站在雪地里,与山上被层层白雪覆盖的梨树确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孩子的话语让剑无极觉得有些窘迫,可是雪山银燕倒不怎么介意。他本就是不拘小节的性子,此时见了好友的孩子,更是心中欢喜。只是随意的呵呵一笑,就带着孩子玩去了。

至于这孩子——

那孩子倒真不愧是剑无极家的小子,实在是皮得很,蹿上跳下爬高上低无所不能。大人们看他前两日的玩性,以为他要赖在这山上个把月都不肯走了,只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明明是他死缠烂打着非要来的,然而没过几日之后,又是他首先觉得无聊,吵着闹着要回家。

于是,在下一个月夜,当剑无极与史家两个兄弟坐在廊下饮酒之时,他的儿子就坐在廊边梨树的树枝上,让自己的小腿随着吹拂着的山风在半空中漫无目地荡啊荡。

这样的一幕场景本来可以算得上安静平和的,可却偏偏被那个孩子的一声感叹而打破。

“好无聊啊!”

他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看着身后的大人。

“银燕叔叔,我听阿爹说,你平日里就呆在这雪山之上,你就不想下山看看嘛?这山下有桃花,还有,恩……”

他说着说着就好似突然忘词了一般顿了半晌,好一会功夫之后才想起了这个不知从哪里学来词语。

“啊!对了,日月星海!”

“日月星海?”

银燕听了这个词之后,下意识得抬了抬眼睛,他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下意识得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于是,那孩子好似受到了鼓励,开始向他不断地描述山下的好。直到思忖了片刻的银燕将他的话语打断了。

“日星月海。”

他说。

“其实我曾经在一个人的眼睛里见过。”

烛龙诞生于洪荒之时,有开天辟地之能,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确实见证过日落星沉沧海一粟。只是,没有人像雪山银燕一样,与元邪皇彻夜不寐得长谈过;没有人曾经像他一样,被烛龙背在肩上,感受过那人在侧首之时喷在脸上的灼热的气息;更没有人有机会真正近距离的观视过烛九阴的眼睛,或许那人的眼睛里真的藏了满天星辰呢?

没有人能反驳这个答案,同样,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个答案。至少,那个剑无极家的小子对这样的回答就颇为不满。于是,他经不住继续追问道。

“可是银燕叔叔,这雪山上除了不远处的那座孤坟,还有这山边的老树以外,就是什么也无,你平日在这里,就不觉得孤单吗?”

这孩子确实古灵精怪,他在说完之后还双腿发力,接着向后一仰,然后整个人就那么直直的挂在了树上。他将自己的脸对准银燕,盯着对方的眼睛,摆出一副“不可以骗我哦”的模样。

而雪山银燕,他好似并没有真正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先是有些窘迫得愣了一下,接着是在停顿了一会之后,才像是叹气一般的又笑了一声。

这一声叹,叹得又沉重又淡然,而他身边的俏如来与剑无极各自对视了一眼,心中均略有所感。

他们隐约可以猜出雪山银燕的所想。毕竟,任何人都可以说,雪山银燕确实是一个非常寂寞的人,因为他的身边只有一座不能言语的坟;可他同时又不是一会觉得孤独的人,因为他有过曾经。虽然短暂,可是对雪山银燕来说,却也再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人会为了他而在面对仇敌时尽可能的妥协;不会有人能够像他理解对方一样地去理解他;也不会再有人像他曾经想要却又无法做到的那样,在千军万马之前依旧握紧重要之人的手,只因一诺便定守不负。

并且,他们也同样知道,雪山银燕一直以来就是一个不愿也不能够忘记过去的人。多年之前的苗疆酒窖里,雪山银燕曾经对立场对立的风逍遥说,“我交朋友不论立场,要交就交一辈子。”然而事实上,不仅是朋友,雪山银燕若是认定一个人,最终也一定会认定他一辈子。于是十数年的时间,从选择与认定的那一刻算起,从心中灼灼到满身风雪,那情义早已在这十数年的光阴里慢慢沉淀,然后融化在一呼一吸之中,虽已沉静,却不再更改。

——这就像这随岁月更迭而阴晴圆缺却实则亘古未变的月亮。

其实,那一夜的月亮并不是十分的好,只是个不满的缺月而已。然而却仍有数缕月光正在静静地从天边洒下来,一束一束,慢慢地宛转着,直到最终落在雪山银燕手中的酒盏里,变得明晃晃的,好似岁月逐渐却又最终将人的心底照射得澄亮。

只是此种心境,对于一个尚未涉世的孩子来说,实在是过于复杂了。他很明显仍旧是十分的不明所以,但偏偏要装作出一副老诚而又若有所思的模样。只可惜,他那还算不上好的功夫并不给他面子,才装了没多久就因为一个不小心而漏气,险险要从树上摔下去。

还是剑无极护子心切,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将自家儿子揽在怀里。

不过剑无极毕竟是剑无极,所以当他确认了儿子没事之后,就开始扯他的耳朵。

“和你说了多少次,要小心一些。天天就把你老子的话当成耳旁风。”

虽然当爹的未必用了多大的力道,不过那孩子还是立马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怪样。

“疼疼疼……”

他一面喊疼,一面立马端出自家老爹的命门。

“阿爹你再扯,我回家就和阿娘说你欺负我,让她把你的耳朵给扯下来!”

“你这个臭小子……”

接着便是父子俩的一阵打闹。剑无极本就是个活宝,如今再加上个小的,真是好不热闹。银燕与俏如来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到不出言相阻,反而同时笑了起来。

只是笑过之后,银燕突然沉默了片刻,又突然说了一声。

“确实很好。”

他这句话来的莫名,让身边的俏如来忍不住微微抬起眼来看他。然而,银燕身边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俏如来却能够感受得出,银燕的这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俏如来当然知道银燕的说话对象是谁,只是奇怪的是,不知为何,他竟然好似听到了一声回应。

可能那只是一阵偶然路过的山风所卷起的哨音,不过俏如来却觉得自己所听到的声音是异常的真实,真实得让他仿佛在恍惚间都能看到多年前那人的一身红衣,感受得到那人身上一直散发出的又温柔又强势的力量。

“哈。”

他听见有人似乎在风雪中轻笑了一声,声音近的好似就在耳边,气息灼热,足以逼退一身的冰雪。

也就是这一声轻笑了,让俏如来少有的打了一个激灵。他下意识得将身体转向自己的弟弟,想从对方的表情上确认,自己刚刚听到的不过是幻音。只是雪山银燕好似并没有注意到兄长的异常,他好似还在注视着不远处剑无极父子的打闹,然而仔细看,他的眼神却始终落在他处。

这样的银燕让俏如来几次欲言又止,可他最后却还是选择沉默。相反的,他低头看了看手中同样被月光洗的澄澈的酒水。手中的酒盏是一片水波不兴的平静,倒影着一轮明晃晃的月亮。虽然是缺月,可却没有了记忆中的惨白与清冷,反而在边缘晕出一层淡黄色的光圈,似在劝说持有者饮上一口。

而俏如来也真的就这么端起来尝了一口。

这玉龙山终年飞雪满天气候严寒,而手中的酒,因为不曾温过的缘故,自然也是冰冰凉凉的,一口饮下去,那股冷意更是顺着喉头一直滚落到心里。俏如来觉得,自己本是应该觉得寒意透骨的,只是在那莫名的一瞬间,他又觉得不是那么冷了。

 

俏如来与剑无极是在第二日的入夜时分告辞的。

那夜是个雪夜,雪虽不很大,只是在层层乌云的遮蔽下,月光稀微,而这也让夜晚的山路变得不是那么好行。是故,雪山银燕本想劝他们多住一夜,可剑无极背着已经睡得半熟的儿子,坚持在这时候走。他说,现在走的话等天亮的时候刚好可以赶到还珠楼,可以同时给蝶蝶和儿子一个惊喜。

这个理由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却将一贯执拗的雪山银燕说服了。他点点头,不再劝说,甚至好像还想让他们快走。

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回首之时看到有亲人或是爱人就在身边。

银燕的表情向他人透露了他并没有说出口的认知。他的神态极为认真,最后竟弄得本就傲娇皮薄的剑无极愈发得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而在他们走后,雪山银燕也一人提着残酒与酒盏走回了那个人的墓地。

“今日来的迟了,因为要送大哥和剑无极离开。”

他一面将手中的物什布置在地上,一面靠着墓碑缓缓坐下来。他的动作熟稔,一看就知道是惯常于此事的。

在坐下来之后,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最近的琐事。

 “剑无极家的小子实在是调皮的紧,今天又和他爹亲打闹了。”

雪山银燕说着,似乎想起那两人当时胡闹的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

“不过有机会倒想带他来见见你。虽然……这孩子没有你的儿子乖巧,但我觉得你一定还是会喜欢的。”

他说着说着,似乎因为这几日的招待而觉得有些疲累了,忍不住向后靠了靠,然后瞌上眼,像是想要打盹了。

于是,可能银燕真的是有些困了,所以,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得静默了许久,直到漫天风雪在他的身上披了一层银白的风霜、直到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睡着了之时,他才突然开口又补了一句。

“烛九阴,我想你了。”

似乎没有回应。那山风还是推星拨云扑面而来,那阵阵的呼啸声吹散了风中所有可能听见的应答。

可是似乎又有什么回应。因为随着雪山银燕落下的话语,周遭的风雪莫名下得更急了些,却又十分温柔的覆盖在银燕的身上,就像冥冥中有谁默默地将一层厚厚的棉絮盖在他的身上。而那些雪花也落在银燕的眼睑上,就像若有若无的抚摸一样,弄得他痒痒的,使他不得不将眼睛睁了睁。然后雪花就落到了他的眼睛里,又融化了,变成泪水从眼睛里面流出来。

只是不知怎的,可能是因为银燕并没有料想到自己会这么突如其来的流泪,于是,当那微烫的眼泪滚落到银燕的面颊之上时,他不仅觉得有些惊讶,更恍惚觉得其实这眼泪里的温度其实传递了一种安抚的意味,让他心中先是一涩复又一暖。

 “我知道的,其实你在。”

像是想让另一个身边人放心一样,银燕低声咕哝了一句。

然后他又略略动了动,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才复闭上眼睛。

就这样,这一回,雪山银燕好似漠视了这夜里的风雪交加以及黯淡的月光,真的靠在碑边安稳得睡着了。而这样的一幅场景,从远处看去,就好似他正和衣睡在身边人的肩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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