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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藏花】不能长 (BG)

旧文。作于14年3月。

改写。原作是沈璎璎的一篇短篇,少时读过就觉得意犹未尽,后来东施效颦,改成了一个更合乎自己气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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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题记

  

    清江水畔的白溪村,是一处远近闻名的地方。

    江水两岸,甚至方圆百里数得上名的才子名士、官宦商贾,不论是迁客谪居,或是踏春赏景,只要是顺路,莫不都要到此处寻访停留一二。

    然而白溪村的盛名,却不是来自于所谓的”白溪”。虽然,白溪村真的有一条小溪,而且溪水清澈见底、明镜如月。江南多好雨,每到春夏之际,如油的细雨便会毫不吝啬得敲打在溪面上,造出宛如玉碎般得叮咚声响。可是不论景色如何,溪水永远只是溪水,与一般山野之间的小溪没什麽区别,更别提溪水两旁都只是一片低矮狭小的民居,它们鳞次栉比的散落在溪水周围,显得压抑沉默又毫无特点。从来都没有什么画栋雕飞、朱文缀饰的名胜古迹,也没有什么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山河之景。一切的一切,都让好不容易寻到此处的游客心头,堆满了失望。

    可是,他们永远不会绝望。

    因为,只要游人耐心寻找片刻,就会发现,离这片民居不远处,伫著一座用湘妃竹搭建而成的小楼,虽然未有金银粉饰,然而那样朴素淡雅的颜色,那种掩映在山水间的风采,颇像是一位不施粉黛的美人,静静立于水中央。何况,倘若游人的运气足够好,就会听到那二楼雕花雪纸的竹窗内,飘出的一阵清越婉转的琴声。那琴声悠扬动听,却叫人说不出曲调,似乎只是楼内人的随意拨弄,但是仿佛就是那人在琴弦上看似不经意地这麽一弹一划,就推皱了楼外溪水泛起涟漪三千,映出一片斜晖脉脉水悠悠。

    古人说得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于是,白溪村的一切,就仿佛原本一幅长篇累牍的水墨画,却只因为这画龙点睛的一笔,就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所以,渐渐地,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一传十十传百,许多迁客骚人就都爱来此饮酒赋诗,一边是曲水流觞,一边是琴音渺渺,倒也足以冒充一番兰亭雅士。人们都说,此人的琴技,足以同扬州七秀坊的高绦婷比肩,然而百闻不如一见,总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未免有些隔靴搔痒的难耐。

    楼中倒是有一位容貌清丽的小侍女,偶尔会走出来与众人赋诗对弈,众人问她主人,她只说自家小姐出师万花谷,其他的都不多言。这个小婢无论棋艺还是诗词都是个中好手,一介侍女尚且如此,众人不经对那楼中人不由更多了几分遐想。

    只可惜,这楼主偏生就是这麽不近人情。她平素从不出门,甚至连开窗都是极少。唯一的例外只有每日日出的卯时,她会掀开竹窗,将一头乌黑的秀髮伸出窗外,进行简单的梳理。于是这时候,楼外人就会看到一只白皙的玉手,擒著一柄精致的梳子,探出窗外,在那一缕让人讚美的长髮上缓缓地婆娑著。这样的一幅情景,让无数人都忍不住是翘首以望,但是那副只有在想像中才能出现的面容,却总是隐藏在秀髮里,若隐若现的,叫人看不真切。

    至于其他时候,这扇竹窗,就总是牢牢地紧闭著。虽然隔著一层薄薄的窗花,勉强可以瞅得见一个风姿绰约得身影,但是也仅仅只是个倩影了。

    有些人揣测其心,投其所好,会托小婢女送给楼内人一枚梳子。从金贵的雕花琢凤的犀角梳到平凡的朴实无华的桃木梳,品目繁多各式各样。可是不论楼外人到底送了怎样一把梳子,楼内人也只会让小婢说上一声谢谢,然后抚琴一曲作为答谢,却从不邀人上楼。

    于是,一翻听曲赏乐之后,游人们站在楼下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之后,就纷纷乘著小舟,顺著溪水,沿著原路返回去了。

    于是,日暮之后,终是曲尽人散。独留碧水幽幽,印衬著长天的萧瑟于孤寂。小楼中风姿绝代的身影依旧是那样的形单影只。毕竟,所有的人对这栋小楼来说,不是归人,他们都仅仅只是过客。

 

    时光匆匆,溪水悠悠。

    白溪村的溪水,兜兜转转着,就不知带去了多少年华似水流。村中閒来无事的老人们掰手算着日子,觉得从小楼声名鹊起,至少也有个三五年的光景了。

   村东头的老妇们,裂开没了牙齿的瘪嘴互相歎息道。

    「楼内那丫头也该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了吧,女儿家的好日子不多,再过了三五年下去,可就成没人要的老姑娘喽。」

    「是呀,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早嫁了我家那早死的老头子,连大儿子都会跑啦。」

    楼外人互相希嘘,叹息不已。而楼内人却似乎从来听不见外界的评语,每日每夜,也都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种平静得日子从来都未发生任何的改变。

    可是,终究还会有不同。

    还是楼内那个小侍女最先发现的。有一日,坐在门口托著腮晒太阳的小婢,突然觉得小楼周围有些不一样了。她发觉,眼前的这隻小舟,好像上次自己出门之时也曾见过。

    她是记得的,不仅因为舟上人那一身绣著暗金花纹的白色长衫是如何的贵气逼人,更因为那人不凡的相貌,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一看就知道是万中无一的好人物。而这一日,那人换了一身金色的袍子,腰间多了一轻一重两把配件,右手也多了一柄漆金的墨扇,此时正随著楼内的琴声,一下一下得在左手手掌中敲打著节拍。

    「原来是藏剑山庄的公子。」

    少年人皆贪慕风流,最迷恋那些青山碧水间的侠客剑影,小婢也不过二八的年纪,瞅著那人弱冠的脸庞,越发觉得风姿俊朗。于是也不知怎得,就是红了脸,躲到楼内去了。

    然而,似乎就是因为贪看了的这一眼,小婢开始每天都要将小楼的门扉开出一个缝,然后探出半个脑袋,仔细瞅那麽一瞅。结果,不出她所料的是,这个藏剑还真是每天都要乘著小舟到楼下听琴。

    只不过,楼内人也有不抚琴的日子,若是这样,那日藏剑便就只能是空等了,不过对此,他也不介怀。他往往只是悠然一笑,然后在日暮之时驾船而去了,接着第二日又复出现。小婢在心中算着日子,觉得著这人已经在溪水间往返了足有月余的光景,她不是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楼内的万花,可是自家小姐的神色一直都是淡淡的,好像这件事根本不足以挂怀。

    对此,她终有一日忍不住对那个人开了口。

    「你还是回去吧。」她说,「我家小姐不见人的。」

    可是藏剑听了这话,只是遥遥朝她作了个揖。

    「我也并非一定要见到楼中之人。」

    「什么?你不想见我家小姐?」

小婢听了藏剑的话,满脸的不可置信,而藏剑看著眼前女娃儿这一副吃惊的表情,脸上好看的薄唇不经微微翘了翘。

他说。

    「我日日在此处听琴,只觉得琴音绕梁,不绝如缕。楼内人多爱悲曲,喜好商音,有烟暮凝碧,竹间飞雪之感,我听在耳中,颇有萧瑟哀悯的伤时伤春之慨。常言道,神交于千里。我这些日子在楼下体味甚多,未必一定要进入楼内,推杯换盏一探真容。」

    藏剑这几句话说的分明,楼内楼外之人,都是听得真切。小婢还未能完全明白,只是在一旁似懂非懂得点头。可楼内那双正在弹琴的手,却不由得那么顿了一顿,紧接着就弹错了一个音。

    虽然,她很快就补救过来了,在场的诸人也几乎无人察觉,但是藏剑脸上的笑容明显深了又深。

 

    接著又是月余的光景。

    一日卯时,楼内人又开了竹窗,噙著一柄金丝镂花的楠木梳,想要梳一梳头髮,结果偏生那日藏剑来的极早,小舟靠岸时,撞在岸边的浮木桥上,发出「蹦」的一声闷响,惊了楼内的万花一下。她银牙一松,口中的楠木梳就那麽直直得掉了下去。

    「呀。」

那梳子上镂空雕刻的荷花正是万花平素里十分锺爱的,她伸手要捡,可是这哪里还能捡的到。于是眼看著梳子就要落入水中,万花不仅发出了一声轻呼。

且不论这梳子是否精致可人,只是万花的这一声难得的轻吒到底是不会被辜负的。因为一旁的藏剑在听到这一声之后,便是足尖一点,然后就从船上掠到了楼下。他伸手那么一捞,就从水面上把这柄梳子给抢了下来,接着又是一个纵身,便跳到了一楼楼顶的横梁上。他展开手中乌金的扇面,向前平递而去,而那扇子上躺着的,分明就是万花的梳子。

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能劳动藏剑万金之躯的,当然不可能是区区一柄梳子。然而,他也绝不会失望,因为,他分明看见了,——此时,晨起的慵懒还残留在万花刚刚睡醒的容颜上,虽是未施粉黛,然而微粉的脸颊却有一种天然的美丽,那眼底的水汽,衬著略有些吃惊的眼神,就像是三月江南的忽至的春雨,让人不经意间就醉了心神。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一臂之距,终于看清了万花相貌的藏剑不由得笑叹了出来。

    然而,纵然藏剑说的是称赞,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来说,这句话还是显得有些孟浪了。于是,万花眉头微微一皱,既不接过梳子,也不梳头,甚至连声道谢也没有,就「砰」得一声将窗子关上了。

    这回儿,藏剑著著实实得吃了一个闭门羹,可是他照样还是不生气,随手扔了那柄楠木梳,听得溪水吃了那梳子,发出「噗通」一声,然后就跳到楼下去,继续摇著骨扇听琴。仿佛刚才的一幕只是一出毫无意义的插曲,对当事人都没有丝毫影响一般。

    可若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可惜了那柄万花心爱的价值百金的金丝镂花的楠木梳了。

    不会的。

    因为就是这一日的日暮之时,当众位游人都在收拾行囊准备各自离去的时候,二楼的那扇竹床,第一次在卯时以外的时间被人推开了。于是,楼内人分明看见了,在一片赤金的夕阳里,藏剑那金色的剪影显得格外得英俊挺拔落落不凡,而楼内的万花盯著那一缕金色的身影半饷之后,终于是让那一缕比琴音还要清越的声音再次遗落到了窗外。

    她问藏剑。

    「你是谁?」

    藏剑闻言合扇而笑。

    「我叫鲲鹏。」

 

    那一日,在小婢的牵引下,藏剑丢下身后众多豔羡的眼神,独自一人上了小楼。

    也就在那一日,小楼之内第一次传出了琴箫和鸣的声音。虽然箫声远远不如琴音来的婉转动听,但是知晓个中缘故的人仍然不免留下了一声声歎息。

    而楼内一曲罢了,藏剑按下手中的玉箫,对身边的万花说。

    「难得我们有缘,不知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这一回,万花尚未来得及开口,身边的小婢转了转眼珠,嬉笑道。

    「公子你猜。」

    藏剑听了也笑。

    「那还请姑娘给个提示。」

    于是,琴塌边的万花想了想,手掌一翻,指了指妆台上防著的一本《汉魏六朝诗》。藏剑看著书目,略微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笑道。

    「援琴鸣弦发清商。我猜你叫”清商”。」

    顿了顿,又添上一句。

    「好名,当真是人如其名。」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楼内人平素最擅弹琴,又最是偏爱商曲,这么说来,这”清商”二字,倒真是配得上她的名字。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对于这个答案,万花没有否认,她只是拿起了案几上的酒盏,一饮而尽。几乎是同时,似乎是因为著酒喝得太极,她立刻就咳嗽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颊也因为酒气,而泛出了几分异样的潮红来。

    「援琴鸣弦发清商。呵。」万花笑了笑,吩咐小婢拿了五十弦的锦琴,笑道,「你就换我”清商”吧。」

    她一双玉手一翻,在丝弦上来回拨弄,于是紧接著就听到天音渺渺,声声分明。藏剑听了曲子,放下酒盏,取了筷竹,一下一下得敲在杯口处,一边打著节拍,一边跟著曲子,随意得哼唱著。青年男子沉郁的声色,混在清雅的琴曲之中,当真别有一番风味。

    二人一夜杯酒到天明。

 

    藏剑是小楼唯一的男客。他总是辰时而来,酉时而去,后来偶尔也在小楼中过夜。

    白溪村的村民中有些人为万花高兴。万花在这儿居住抚琴已经有些时日了,虽有侍女相陪,然而毕竟是主僕有别,她一人独立于二楼的身影,总是显得有些落寞。再说在这些乡野村民的眼中,女孩总是要嫁人的,那个叫鲲鹏的少爷,看上去就是好家世好家学,算得上百裡挑一的如意郎君。

    不过,自然也有人心酸嫉妒。就好比村东头那几家死了丈夫的老寡妇们,总是指著那栋小楼呸道。

    「那样出身名门的公子,怎麽会看上出身这么贫贱的丫头,别不又是始乱终弃!」

    「是呀,即使…即使娶回家,也不过是填房或者小妾!」

    楼外人闲言碎语,好不中听。然而,楼外的一切,似乎对楼内没有任何影响。楼内依旧是每日下棋弹琴,谈天赋诗。

    而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子们,虽然感歎这样一桩人间佳话,但是赞叹之馀,也未免心声寂寥。可不是么,虽然琴声依旧,可是自己是来听琴把酒的,不是来看人家恩恩爱爱的。附庸风雅永远不是真正的风雅,党那些楼外人知晓自己再没可能做众人中最特别的一个,得到美人青眼,入楼一观,还来个什么劲!于是曾经的门庭若市也渐渐变成了门可罗雀,那些所谓的才子名士、官宦商贾也就都不再造访了。

    不过那又如何呢?千帆过尽皆是客,只要有那钟意的一叶扁舟总会兜兜转转地回到自己身边来,不也就足够了么?

    后来,也有有好事者算过,那个藏剑,在白溪村停留的日子,怎麽说也有三五年的光景了。这么些时日的过去,白溪村的村民都像熟悉曾经突如其来想起的琴声一样习惯了这个青年公子的造访,都纷纷以为这样的日子就是小楼的结局,以为他俩会这样过上一辈子的时候,终于,又是有了些改变。

 

    那一日,还是卯时。

    晨起的万花刚刚在窗外梳好了头发。这些年她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很长,足够从二楼的窗口锤到一楼顶处的横梁上。她梳好了头发就像以往那样,转身关上窗户,然后坐到梳妆台前,对镜贴花黄。

    楼内暖阁香帐里睡著的藏剑刚刚起身,他披了外衣,替万花端来了一杯早茶。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他慢悠悠地吟了一句,然后将茶盏放在木质的妆台上,听青瓷的茶盏在上面磕出一声脆响,接著轻轻从后面拥住了眼前人。

    「每到入秋的时候,你就总是咳得厉害,今日有觉得好些么?」

    万花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

    「好多了。」

    她说。

    然后拿起胭脂盒子,替自己略显苍白的脸颊施上粉黛。

    藏剑在万花身后,看著她慢慢挽起自己的长发,最后在她挑选髮饰的时候出手阻止了她,然后从衣袖中,拿出一柄极为金贵的五色象牙梳,轻轻替她梳理着头发。

    「一梳梳到尾巴,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他慢慢得吟著从六朝就开始传唱的乡歌,最后将梳子插在了万花的发间。

    然后,他看著她秋水一般的眼睛,定定地说。

    「我会娶你。」

    仿佛是为了回应藏剑的这句话,在他话音刚落之时,金色的曦阳便从二楼雪纸雕花的窗口透过来,晕出一片淡金色的光影。万花抬起头来看向藏剑的眼睛。那双星目还是同初见时候的那般,磊落不凡,同初见时一样,写满了真挚,让人一眼望去,就会情不自禁地相信他说的一切。更何况他口中诉说的是那么美好的誓言。

    只可惜,万花听了这句话之后,她的眼神里,却看不到一丝的欢喜,反而带了些许的失望。

    「你要走。」

    你要走。

    这三个字从万花口中说出,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好像仅仅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残酷,却又不能改变得事实。

    藏剑的眉头皱了起来。

    「师父传信于我已有好些日子,他说北疆战乱将起,这些日子无论是朝中还是江湖,都是风雨飘摇。师父召我速回山庄护卫,天地君亲师,我到底不能置万物于不顾。」

    他先是说完了这一段话,然后顿了顿,又捧起万花一双冰凉的手,置于掌心。

    「我会娶你。」

    他说。

    字字句句殷殷切切。

    「等战事一定,我就回来迎娶你。」

    可能是因为这句话实在是真挚的过分,以至于任何人都无法质疑藏剑许诺时的真心,而这种真心也让这句话变得极其的感人肺腑。只是,即便这句话足以感动全天下的女子,却分明还是无法打动万花。因为,在听过这句话之后,她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疲态。

    「罢了。」她说,「你要去,就去吧。」

    接著,她挥手让小婢替她捧来了那张五十弦的长琴。

    「我抚琴一曲,替你践行吧。」

    这送别的一曲,万花弹得是《相如歌》中的《平调曲》,名字叫做《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这是一曲唐人耳熟能详的曲调,他们初见的那一次万花就曾经弹过。只是这一回,藏剑没有跟著曲子哼唱。反而是一旁颇通文墨的小婢,和着曲调咿咿呀呀得唱了起来。

    少年不知愁滋味,那种少女独有的天真烂漫的声色,混合在思妇悲秋的曲调里,虽是不伦不类,但是又显得别具一格,让人感慨万千。

 

    可是,不管琴曲如何动人,藏剑最终还是走了。

    那只曾经飘入白溪村的小舟,终于又是飘向了远方。

    接著就是那场举世震惊的战祸,安史之乱。

    白溪村的村民也听说了,据说外面的天下已经乱成了一团,曾经如日中天的李唐王朝,也不知在何时就变得如此破败不堪。他们听一些偶有流落至此的人说,外面现在处处都是一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景象。可是那又如何呢?地处荒野的白溪村本来就是类似于桃源一般的所在,即使外面战火连天,白溪村的村民依旧是每日每夜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种平静得日子从来都未发生任何的改变。

    可是,终究还会有不同。

    不知道到底是谁最先发现的,不过白溪村的村民还是都渐渐发觉了,那曾经已经熟悉了的对岸小楼中的琴声逐渐消弭了,似乎很久都没有再响起过了。

    「是那名华服的公子将那位姑娘接走了么?」

    这只是很多人的猜测,因为其实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条曾经的小舟的再次造访。只是,到底如何根本没有人愿意深究,毕竟,不管事实的真假到底如何,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或许那条小船真的来过,只不过是在不经意间看漏了眼。

    于是,白溪村的村民就渐渐地默然接受了这样的改变,毕竟,小楼的故事,前前后后也不过十数年的光景,和一个人的一生,和这儿世世代代居住的村民们的时间相比,实在是太短太短。他们很快便恢复了那阵琴声响起之前,最为平淡朴实的生活。

    所以,他们也都不知道。那个曾经经常弹琴给他们听的姑娘,几年前就已经去了。

 

    万花有隐疾。

    她幼时伤了肺经,本来活不了几年光景,幸而得缘入了万花谷,一翻医治调理之后,终于得以苟延了十数年的性命。——不过也只是十数年罢了。至于千里迢迢来到白溪村,也是爲了选一处水气丰腴的僻静之地好好养病。

    只可惜朝花夕拾,天命难违,有些事情总是长久不得的。

    最后的两年,万花咳嗽得厉害,整个人都起不来床。一头曾经乌黑得头髮也在脱落,每天早上梳头的时候,都会掉下一大把。

    于是终有一日,她挣扎着起身,索性将所有的头髮尽数绞去了。

    小婢知道万花平素最为珍爱自己的头髮,也知道这样严重的脱髮意味著什么。她见过曾经那一头黑瀑般得头髮最美的时候,听过万花奏出得最美的乐章,看到如此情景,不由悲从心来,抱著万花哭的厉害。

    反倒是万花强笑著安慰她。

    「哭什么呢,傻丫头。」万花的话语中满是自嘲。「强留的留不住,不如让他去了,也算落得干净。」

    她将剪下的头发放在一个雕金刻风的漆盒当中,然后又从自己梳妆台品类繁多的梳子中,挑出那把五色象牙梳,瞅了两眼。看得出,她原是想将这柄梳子一并放入盒子中的,但不知怎的,想了想,又放回了台子上。

    万花双眼迷离著看了看眼前的一片青灯残影,叹了口气,咳嗽著拉著小婢到榻前,对她说道。

    「等我死了,你就把盒子里的头发倒入江水中,然后,找个好人家嫁了。」

    顿了顿,又续道。

    「你陪了我好些年,我却没什么能送你的,这些梳子,就算我的一番心意,全当给你充做嫁妆。」

    那天晚上,万花让小婢剪了蜡烛,弹了一夜的琴。一曲一曲,全部都是商音。

    只是商音本来就清冽,调子又高,直到最后,琴弦终究耐受不住,「蹦」得一声断裂开了,还在万花的手上划开了老大一个口子,鲜血滴滴答答撒了整整一个琴面。而万花一个人就和不知疼似的,看着断弦发呆,直到红烛烧尽了,化作一滩相思泪,才最终叹息着拿来了剪子,将所有的琴弦全都剪断了。

    ——自此以后,她再也不弹琴了。

 

    然后,溪水悠悠,时光兜兜。岁月就好比是随着微风逐渐在溪水表面层层荡漾开的皱纹,也不知是谁信手那么一推,就推走了五十年的岁月似水而流。

    五十年后的白溪村,又来了一位年轻的藏剑。他剑眉星目,衣衫磊落,像极了曾经的那个人。

    他也确实和曾经的那个藏剑关系匪浅。鲲鹏是他的恩师。

    而若说起鲲鹏这个人,虽然白溪村避世已久并不知情,然而却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一位豪杰。他是他们那一辈藏剑弟子中的佼佼者,剑法极佳,见识卓越,又在曾经的那一场内乱中护庄有力,颇有建树,很得前辈们的青眼。

    老一辈的英雄们曾经笑叹过他的名字。鲲鹏二字取自逍遥游,「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而他后来的作为与成就,在众人眼中,也非凡俗之人可以比肩。

    至于他的妻子,则是天策府的一名女将军,那位姑娘是将府名门之后,又通诗书,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出色。他二人是在战乱中结识的,一起经历过好几次的沙场征战生死离别,是真真正正的患难与共。后来战乱消止,虽又经历了一番波折,但最终还是喜结连理,皇帝钦赐的大婚,荣耀满门。自此之后一夫一妻,或是骑马打猎或是把酒赋诗,是人人羡慕的人间眷侣。

    而这位弟子,是藏剑众多弟子之中,最优秀也最像他的一个。并且,可能就是这个缘故,藏剑与他的感情也极为深厚。藏剑长他四十多岁,俨然将其视如己出,而这位弟子也对他的师父万分恭谨,尊重异常。

    所以,他也才会不远万里寻到白溪村。

    因为藏剑在病逝之前偶然对他提起的一桩旧事。藏剑说,他这一辈子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家国对得起师门对得起妻儿,只是对不起一个叫”清商”的万花。他说自己本来真的打算娶她,可是后来遇见了更加不愿辜负之人,又有赐婚,只得罢了。

    于是,在鲲鹏故去之后,年轻的藏剑便一直想要寻一寻师父口中的那位风姿绝代的“清商”姑娘。只可惜,待他好容易寻到那荒山僻野中的村子之时,却只看到一片低矮狭小的民居,它们鳞次栉比地散落在村中的溪水两侧,显得压抑又毫无特点。而那溪水,虽是清澈见底、明镜如月,可到底与一般山野之间的小溪并无二致。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画栋雕飞、朱文缀饰的名胜古迹,也没有什么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山河之景。一切的一切,都让好不容易寻到此处的他的心头,堆满了失望。

    他最终选择向村东头的一位老寡妇询问了那位小姐的下落。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位寡妇的发间插着一柄金贵的五色象牙梳。这不是寻常妇人能够拥有的饰品,让他觉得非常的惊奇。

    年轻的藏剑问她,这儿是否有一位最爱抚琴的姑娘,闺名唤作「清商」。

    可是那人却回答他说,她曾经有一位主子,通音律,但是最偏爱的乐曲却不是琴,而是箫,只是因为咳疾产身,怕咳嗽的时候影响了音色,所以不常吹奏,而是经常抚一些商律的曲子,并且,她的本名也不叫”清商”。

    一梳梳到尾巴,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银笋。」她说。「我家小姐的名字,是象徵长长久久的银笋才是呀。」

    接著就开始说她家小姐小时候的种种琐事,繁杂至极。

    她说,她家小姐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是那个人终究还是负了她。天下男子多薄幸,小姐曾经以为那个男子是不同的,——或许连那个男人自己都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可是事实证明他也不过是凡俗而已。

    年轻的藏剑听那老妪絮絮刀刀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不耐烦,但又觉得这可能是唯一的希望了,于是只好打断她问道。

    「那这名叫”银笋”的姑娘现在在哪裡?」

    可是,这会儿老妪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抬眼望著远方一座不起眼的小楼,默默不语。

    而当那位藏剑公子随着她的目光向远方眺望之时,忽然觉察到了我一阵清风的骤起,它推皱了楼外的溪水,泛起三千涟漪,在日光微醺的色泽中映出一片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景致,丢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美丽。只可惜,这样的景色,在他还没来得及品味的时候,就随著兜兜转转的余波消逝而去,徒留著碧色的长天和清幽的溪水,显得格外得平淡又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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