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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策阳]笑春风 (完)


给旧文搬家。

作于2012年12月。有小改动。

题记来源于霹雳布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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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在未来的某一日,你会遇到一个人。你与她相谈甚欢,互诉衷肠。你会和她一起笑看春风过境,云卷云舒,你会将伤心地往事,埋在心底的最深处,再用最开阔的心胸,去迎接新的生活。我希望,你过得比现在要快乐。」

                                      ——题记

                                                                                                

     『这是今年的桃花酿。』

      天策解开左襟的绑手,把那一瓮酒放置在石桌上,粗陶的酒器打破了雪霁之后长久的静谧,在青石板上磕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昨日的华山下了一场雪,今日的天策是踏雪而来。

      和往年一样,入眼处,还是一片漫无天际的银白。在积雪中漫步,总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让人几乎不敢相信,现在竟然已经是春天,那并不遥远的山脚下,居然正是春光最好的时节。

      四月初来好风光。

      仲春时节,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早春的稚嫩都在融融的和风里褪去了曾经青涩的痕迹,变成了青松翠竹,郁乎苍苍。花去花开,年复一年,想必今年此时,那山下坦荡的平原地带又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春花烂漫之景,是淡粉色的桃花在悄然之中就爬遍了山头,又随着微风徐下,染红了春水,更陶醉了春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聘聘婷婷的二八少女,豆蔻枝头的年纪,最爱在此时焚了铜香炉,梳了青螺髻,闲坐在廊下,嗅花听雨。若是那卷上的珠帘中,偶然漏出了一双俏生生的明眸,那便必定是有某位姿容俊俏丰神俊朗的公子又是不小心认错了路,从东窗之下路过了,惹得那双善睐的眼睛,在偷觑中平白添上了一点七分害羞三分期待的神色。

       可是同样,年复一年,春风不度,华山之顶的纯阳宫却好像永远享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春意,仿若山巅之处终年不化的积雪一样,永远被冰寒所笼罩,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没有春花,没有春酒,更没有春情。唯有的那一分春天的感觉,还是来自天策衣袖间那一缕因为夹带了桃花酿上山,故而暗含了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气。然而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冰雪世界里,甚至仅仅是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都显得格外的怪异而唐突。

 

      这与春天绝缘了的地方真是令人想像不到的冷。——冷清而且冷情。

      一念至此,天策不由望了望石桌对面一直端坐著的纯阳。他恍若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从口袋裡摸出两只小酒樽,一边一个,仔细摆放在酒瓮旁边。天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拖延。明明一切都已经摆放妥当,可是他的右手却还停在那里,拇指代替著自己眼中交缠在上面的视线,在酒翁的沿口处反复婆娑着,好似告别时隐忍又不捨的情人,满心满口诉说的都是留恋。

      他的动作又温柔又深情,就像在为旁观者讲述一个动人却又苦涩的故事,令观者不免心下动容。可是,这样的情景对于身边的纯阳来说,却似乎根本不足挂怀。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天策一眼,然后就收回了视线。不置一词不发一语,只是静默著,依旧打着他的坐。

      反而是一旁的有些痴痴的天策最终收回了右手,率先开了口。

     『看样子,道长今年也是不愿喝这酒了。』

      是这样麽?——那可真令人失望。

      谁都能看出天策对这瓮酒的看重,可是身旁的人却对它视若无物。于是,视若珍宝对上弃之如履,这种事情,若是让其他人遇到,定然会是万分的失落,然而天策的语调中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失望,就好像一切都早已在意料之中一样。

      他甚至早已料想到了回答。

      于是果不其然的,他听到了一句冰冰冷冷的话语。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白费功夫。』

 

      纯阳这句话说得无情,天策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只是,他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迳自在那石桌旁边坐下了,又拿过了酒瓮,继续用胸口和手掌的热气暖著它。

      华山之顶的纯阳宫是出了名的绝冷,这瓮酒,是天策在上山之前将酒温过了,然后裹在左襟的衣袖里,再用随身的绑手扎好,最后小心翼翼地带上山来。看得出来,天策再来时特意将酒烫得很热,以至于左手肘弯以下,红了一大片,不过正是因为如此,这瓮桃花酿摆放出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不知道是从山下带上来的温度,抑或是天策身上的体温。

      『道长可还记得,这是第几瓮酒了?』

天策一边笑,一边询问着身边的人。

可是纯阳听言,眉头微微一皱,还是不答话,于是天策也只好自问自答得说下去了。

     『这是我酿的第十瓮桃花酿。』

      寒烈的山风呼啸而过,一点一点带走身上的温度。垂落在道旁的雪松应著风声,颤抖了两下,扰得树上的积雪跟著簌簌而落。天策看了几眼落雪,然后才缓缓续道。

      『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

      两个人都因为这句话而默然了半晌。许是因为许久听不到天策的下文,纯阳终于开了口,他的眼睛睁开了又闭上。

      『所以?』

      他问得冷淡,好像并不想知道答案。于是天策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他看著纯阳一身一如往昔不染纤尘的雪白道袍,反而又抛出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疑问。

      『那十年前的相遇呢,道长还记得么?』

      又是许久的沉默。

      可是这一回,纯阳似乎不再打算开口了。

 

      十年前,也是个春天。

      那时候,他们都还只是弱冠的少年。

      那日,年少的天策正随军驻扎在华山脚下。仲春之时,山下春色如野。天策前一天刚取了他上个月新酿的桃花酒,打算跑去一处僻静的地方喝个痛快。他听闻华山的山顶与山麓完全是两个别样的天地,山麓百花尽放,而山顶却还是白雪皑皑。少年人好奇心重,又总是不把军纪放在眼裡,几番计划思量之后,便一个人带著桃花酿,偷偷跑上了山。

而山巅之处终年不化的积雪果真不让他失望。

初闻此奇观,天策内心感慨激荡之馀,不由得爬上了一颗雪松,然后就着手中尚有馀温的桃花酒,便是喝得酩酊大醉,喝饱了,就顺势睡在了树上。

他这一睡,生生从晌午睡到了酉时。其实他大约还打算继续睡下去的,——假若不是在翻身的时候不小心从树上滚了下来,打翻了残酒不说,还差点砸到了过路人的身上。

      那人,也是个弱冠年纪的少年,面冠如玉,神色淡淡。他有一双漆黑而清幽的眸子,就像深不见底的古井,深沉而诱人。清的像水,冷的像冰,衬得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周遭的那些被冻住了多年的冰雪一样。说不出得美,也说不出得冷。

      天策酒劲未醒,而市井和军旅的生活也让他习惯性地开口就是一句打混科般的调笑。

      『哟,这是哪裡来的冰美人?』

可是眼前的美人儿却根本不搭理他,他只是盯著自己雪白的道袍。或者应该说,方才还是雪白的道袍。因为此时这件道袍上分明沾染着不少酒污,很明显是刚刚天策不小心洒上去的。

为此,纯阳显然是有些不高兴,并且还为此微微皱起了好看的眉毛。只是,他尚且未曾言语,一位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道姑,就抢上前骂了出来。

      『哪裡来的疯狗,还一身酒气!』

天策被骂得有些莫名,还有点儿委屈。这句话说来冒失,然而眼前可不就是一位冰美人,难道自己还说错了不成?他摸了摸自己被冻红的鼻子,张了张口,可又说不出话。

 

      那名纯阳的道姑有点儿得理不饶人,似乎想要揪天策回纯阳宫问罪。去纯阳宫天策本是不怕的,可是这样一来自己擅离军营的事情就势必曝光,等回到营地少不了是几十棍的军杖伺候。想到这儿,天策一张俊脸顿时变成了苦瓜脸,接着便开始了一迭声[好姐姐、好姐姐]的讨饶与耍赖。

      最后还是纯阳替他解了围。

      『师姐,罢了,我们走吧。』

      纯阳看上去年纪不大,但是似乎在新一辈的弟子中颇有些威望。纯阳道姑听了他的话,想了想,又看了看纯阳身上的酒污,话语中有点诧异又有些犹豫。

     『可是师弟,你的衣服……』

     『罢了。』

      纯阳丢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去。

      一件衣服对一名纯阳宫的道士来说可能不算什么,然而对天策,却省却了一番皮肉之苦。于是对于眼前人的相助,天策甚为感激,居然不知死活地追了上去。

     『美人儿……额,道长。』

     『敢问道长法号?』

     『道长有空么?我想请你下山喝酒,我亲手酿的桃花酒。』

     『道长,你爲什么总是不搭理我?』

     『今年不行么?那我明年再来。』

      ……

 

      今年不行,便明年再来。

      于是,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天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其实当年那一句算不上允诺的相约,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眼前这个人,从来都不曾给过自己任何一点回应,所有的只是忘情。曾经的那一句承诺,那一点心动,自己付出了多少真心,已经不可琢磨,只是,他又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确确实实是为眼前这个人耗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似乎就在转瞬之中,时光匆匆而过,白驹过隙间,就是光阴荏苒。

他早就从刚入伍的新兵变成了将军,而曾经那个毛手毛脚醉酒惹事的小伙子,也早就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被剥去了过往的稚气,出落的高挑而俊朗。

天策不是没有随众人去过烟花柳巷,他生的英俊,又年轻有为,七秀坊的姑娘中倾心于他的亦有好几人。可是每每一番歌舞酒宴之后,当他注视著身边青丝罗衣的姑娘们带著羞赧和酒气的眼睛之时,又总觉得落寞。

      他总会不由得想起华山之上的那一双眼睛,像是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一样,亘古不变的冰寒。像极了他的人,清的像水,冷的像冰。

      是何时呢?当自己望著那双幽深而漆黑的瞳仁,就这麽一不小心跌落了其中,再也爬不上来。

      『我本以为,我付出这十年,便是这华山之上终年不化的冰坨子,也该给我捂化了些。』

       天策有些自嘲,他微笑著拔开酒瓮的塞子,给自己斟了一樽酒。残留着馀温的酒水在倒入杯中之后很快便氤氲出了丝丝的雾气,在周遭中制造出一小片若隐若现的迷蒙,弄得天策的那张看得不大真切的笑脸,竟多了几分莫名的苦涩。

      他只替自己斟满了一樽酒,故意留下了另外一隻酒樽。接著用自己手中的,碰了碰对面那隻空空如也的。

      桃花浓烈的香气随著酒樽清脆的碰撞声弥散在空气里,又随著逐渐褪去的热气消散的愈来愈淡。随之一同消散的,还有一个人不忍而又心痛的质疑。

      『可你现在,为何一点也没有变?』

 

      就是变了,又能如何。

      纯阳在心底里应了一句。然而可能是这十年来的应付已经让他疲惫,这句话,纯阳并没有说出口,只是依然坐在那裡闭目养神。而天策似也早就对他的沉默寡言习以为常,他端著酒杯继续在那儿自说自话,看上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以前我总对你说山下的好,说山下春光无限,想带你下山一同畅饮,遨游天地。可是现在兵荒马乱,我也不再邀你了。』

      『还记得我一直和你提及的桃花树么?就是我每年三月三采花酿酒时都选取的家乡的那一株。前几日一场大火,已经给烧没了。』

      说到这里,天策将手中的酒樽移到鼻下,轻轻地嗅了嗅,又浅啜了一口。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话语间明显带上了不舍和怀念的味道。

      『其实,我不介意再等你十年的……只是,这样的桃花酿,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了。』

      纯阳抬眼看了一下天策手中的那樽酒,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来之前想,这次断是不能让你随我下山了,但是至少能一起喝了这最后的一瓮酒……』

      天策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不过你既然不愿,也就算了……』

      原本是温热的酒水,只不过被山风吹了那麽一时半会,便已经有些微凉了。一口饮下去,顺著喉咙滚落到心头,连一颗原本炽热的心都好像染上了半点凄凉的味道。

      『我喜欢酿这桃花酒,是因为百花之中,桃花虽然俗豔,但看到它就会想起阳春三月……』

      说到这儿,天策的嘴角微微拉扯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会觉得暖和。』

      纯阳听到这裡,似乎怔了一下,而下一秒,天策已经掠到了他的身前。他用刚刚握著酒樽的那隻手,紧紧地扣著纯阳的肩膀,低声问他。

      『纯阳宫这样的冷,而你,为什么就不肯试一试那样的温度?』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喝那一樽桃花酒,我亲手酿的桃花酒?

      这句问题天策问了很多年。从那年相遇的时候开始,几乎一年问上一遍。可是年复一年,时至今日,却再也没有了最初询问时候天真豁达的心境。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变了那么多,可是眼前这个人,却和相逢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丝毫未变。

      他的手有些微微地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的天气,抑或是起伏的心情。天策想要看身前人的眼睛,看那双让自己消耗了十年光阴,在不知不觉中就醉死进去的眼睛。看那双眼睛,是不是直到此时还是那般的清,那般的冷。可是,纯阳却始终是不理不睬地轻瞌著眸子,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开了口,声音依旧冷冷的。

      『将军可记得,十年前,你邀我下山饮酒之时,我拒绝你的话了?』

 

      十年前,也是一个春天。

      那时候,他们都还只是弱冠的少年。

      擅离军营的少年天策在华山的一颗雪松上喝醉了酒,醉梦里翻身的时候,不小心滚落了下去,顺带打翻了残酒,污了过路的纯阳的一身雪白的道袍。同样年少的纯阳顺手替天策解了围,于是天策高兴地想拉纯阳下山喝酒,顺便交一个朋友。

      『美人儿……额,道长。』

      『……』

      『敢问道长法号?』

      『……』

      『道长有空么?我想请你下山喝酒,我亲手酿的桃花酒。』

      『……』

      『道长,你爲什么总是不搭理我?』

      『……』

      『不行麽?额…我还要回军营。不过今年不行,那我明年再来。』

      『不必。道不同,不相谋。』

      ……

      那一年的纯阳,只丢下了这样一句话,就匆匆而去,撇给身后的天策一个蓝白色的背影,又清又冷。他走得很快,不久就消失在眼前,和那不远处的纯阳宫融为一色。

      ——就像周遭那与春季绝缘一般的环境一样,冷清,而且冷情。

 

      『道不同,不相谋。』

      这句话,十年前的纯阳说过。十年后,又再次说出口。

他的语调始终是淡淡的,乍听上去,仿佛十年前那句拒绝的话,十年后再次说出口,真的和曾经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

纯阳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慢地抬起眼睛,缓缓地对上天策的,那眼睛里的神情和他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波澜不起,仿佛是一滩被冻结了许久的死水,没有一丁点的温度。

      天策被那样的神情,激地神色一黯,声音失了往日的沉稳,甚至连扣在纯阳肩膀上的手都下意识加了几分力,抓得纯阳有些痛。

      『我不信,……你当真就这么冷面冷心?』

      他口中的热气扑在纯阳的脸上,竟然有些意外的高热,甚至几乎有点儿灼人。可是纯阳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承受著,不管是来自面庞上的温度还是肩膀上的疼痛。

      他不躲不避,只是漠然看著他。

      他的眼睛,那样幽深,天策从纯阳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影子。

      现在的,还有,十年前的。

      十年了,天策觉得十年间,自己真的是苍老了许多。时光匆匆而过,他从纯阳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眼角处的细纹,像是一把扇子,轻轻一扇,就扇去十年光阴化做春风转瞬即逝。还有鬓角上新生的白髮,他不过刚刚而立的年纪,可是却已经有白髮了。

      十年了,山下的世界翻天覆地,天下将倾,战火四起。十年前繁华如斯歌舞昇平的李唐王朝,何曾想过自已这麽快就会有风雨飘摇的这一天?

      一切都变了,不变的只有山河日月亘古恒在,还有华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以及,……眼前这个人。

      天策曾经以为,即便纯阳宫那些修仙许久的得道之人,能够长生不老,数十年如一日的容颜不变,但是他们也会苍老。先是心,然后是那双曾经清冷的眼,因为阅尽千帆,因为曾经沧海。

      但是摆在眼前的事实,确实如此的冰冷,冷得让他不得不相信,原来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清的像水,冷的像冰。和十年前遇到的一模一样,从未改变。

 

      于是,对视良久之后,天策终于是松开了手。

     『我要走了。』

      他站起来,挺直身板。

      『此次出征,不知归期。若道长还记得,便替我埋了这最后一瓮酒,待我归来之日……』

      天策说到这儿顿了顿,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纯阳,像是要把这个冷情的人的模样深深镌刻在脑海裡,带到春色如野的山下去,一起共赏春光,共饮春酒。他停了停,然后才续道。

      『……再举杯共饮。』

      他这句话说得坚决,可是纯阳听了却只是叹了一口气。

      『将军何苦。』

可是天策却好似并未听到此语一般,已经放开纯阳转身离开了。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却并没有回头。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已经是最后的最后了,只是天策却一反常态的表现处一种决绝的姿态。

他不留情,不伤心,不回首。

 

      于是风声萧瑟中,首先传入纯阳耳中的,居然是天策的笑声。

      他在笑。

      他说。

      『我真想知道,若有一日,我战死沙场,你还能不能这么绝情。』

      天策丢下这句话,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他鲜红的战甲和衣袖间的桃花香气,在清冷的华山之上,显得那麽突兀而怪异,以至于身后的纯阳,似乎是被那样的怪异吸引了,以至于一言不发地注视了好久。

      可是即使这样,那红袍银甲的背影也终究是远去了,直到最后消失在茫茫的雪海里不复踪影。

 

      纯阳从来不看年历。

      曾经是因为纯阳宫的生活枯燥乏味,今朝明日,今年明年并无什么差别,后来对他来说,当一缕夹带这桃花的酒香,随著那人的一袭红衣翩然而至的时候,他就知晓,这便又是一年。

      然而后来,纵然不知岁月,漫长无尽的日夜交替中,纯阳也知道已经过了许多许多年。山下的桃花想必是谢了又开,开了又凋尽,而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再来。

      接著又过了好些年。

      好些年之后,山下又大变了模样。真的是过了好久了。久的连多年以前的那一场令战乱,和那场战乱所留下的伤痛,都渐渐被时光所掩埋,而那时的纯阳,也已经得道成仙。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纯阳宫有早课和晚课的惯例,纯阳有时也会去授课,甚至渐渐地还有了几名自己的弟子。于是传道授业,似乎每一日都是那般平平淡淡的,好像曾经的那一抹桃花香气根本曾不存在过,而纯阳的性子也自始至终都是那般冷冷清清的。

      不过,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纯阳在自己住的舍馆中的一棵雪松下,开辟了一块小小的禁地,平素不让任何人接近。并且,每一年春天的时候,他都会留下一天的空闲,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纯阳的举动像是在怀念什么,只是他脸面上的表情却又始终是冷冷的,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这也就是他唯一变得有些与往昔不同的地方了。

 

      然而,总有一些人喜欢挖掘那些看似平常的背后,比如说一些总是对稀奇的事物抱有莫大的好奇的少年人。

纯阳有一名小弟子,他对师父少有的异样感到非常奇怪。少年人好奇心重,又总是不把门规戒律放在眼裡,于是几番思量之后,他曾一个人偷偷跑到那颗雪松下细细得瞅了又瞅。可是那儿也不过是和周遭一样的一片白雪皑皑,小弟子在那儿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任何的不同。他有点想问师父本人,可是师父平日裡又太冷,太威严,小徒弟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都还是没有问。

 

      对了,这个小弟子。

      纯阳在他为数不多的弟子中,最宠爱的便是这个小徒弟。虽然他并不是什么天纵奇才,论道术,在偌大的纯阳宫排个中流都有些困难。又调皮,又爱偷懒,还总是闯祸,但是纯阳却从来不舍得真正的苛责他。

      当然,其实纯阳对谁的态度都不能算得上宠爱,顶多是有些与众不同吧。

      记得有一日,小弟子又触犯门规偷跑下山买了一坛桃花酿上山,躲在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喝饱了趴在桌子上就睡。直到纯阳带著其他几位师兄来找他的时候,还在悠闲地打著呼噜。几位师兄见状,都忙不迭得抢上去要敲醒这个醉鬼,结果这家伙睡得太沉,根本不理会师兄们的善意,而是随手那么一挥,便恰巧打翻了桌子上的残酒,还顺势泼在了纯阳一身雪白的道袍上。

      周围的人顿时被这一幕吓得变了脸色。要知道纯阳自幼爱洁成癖,新一辈的弟子中,不管是谁弄葬了他的衣服,至少都要被罚闭门半月,更何况是如今的酒后闹事?

      可是那一日,纯阳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静默了半晌,然后抱起喝醉的小弟子,把他放到床上,还替他盖好了被子。

 

      再后来,弟子们都下山了,连这个小弟子也不例外。华山之上又只剩下纯阳一个人,和一切开始之前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陪伴,没有桃花,没有酒,只有身边漫无天际的白雪和亘古不变的冰寒,和他的人一样清清冷冷。

      又不知过了几年,他的那个小弟子回来看他。那时候,小徒弟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最是英姿勃发少年意气。他神采飞扬的和自己的师父说起自己在山下的见闻,而纯阳也就在一旁闭著眼睛打坐。

      山中不知岁月,可是纯阳知道,此番他回来的时候,还是春天。因为纯阳分明从眼前人的衣袖上,嗅到一股淡雅的芬芳,——那是记忆深处的那股象征着春天的桃花香。

      小弟子絮絮叨叨地说着山下的好,说山下春光无限,桃花遍野。他说,他在山下遇到了一个好女子,明眸善睐,笑如春风。他说,他与她一见如故,详谈甚欢,互诉衷肠。他还说,自己要娶她,他俩已经打算好了,要彼此携手共度一生。

      纯阳静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表情始终淡淡的,不发一语不置一词。

      兴高采烈对上平静如水,这让小弟子的心中未免有些失望。但是他转念一想,师父素来冷淡,自己难道还能奢望他会对自己送上些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类的祝福么?怕是想想都觉得好笑。

      只是一个人独角戏长久了,难免没什么意思。于是小弟子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下山的时候,一直默然不语的纯阳终于开口了。

      他问他。

      『可以替为师带一株桃花上山么?』

      小徒弟对师父的请求感到非常诧异。其实他是很乐意帮他的师父带一株不管是桃花梨花还是随便什么花上山的,可是华山之顶的纯阳宫这麽冷,不管是什么花,只要被带上了山,恐怕片刻就会被冻得凋零殆尽。更何况桃花的花期是在早春和仲春,现在已经是暮春时节,大部份的桃花,都已经开败了吧……

      他不得不老老实实向师父阐述了自己的无奈。

      于是,纯阳刚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

      『或者,师父您换一样东西呢?我肯定能帮您带上山的。』

      小弟子觉得纯阳可能会有些失落,于是试探著问了下去。可是,他的师父只是歎了一口气。

      『罢了。』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你下山去吧。』

      然后就恢复了往日冰冰冷冷的模样。

      『是……』

      小弟子听了纯阳的话,有些难过地看了自己的师父最后一眼,然后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纯阳磕了十个响头。他内心有点难过,毕竟,这次离去之后,自己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他给纯阳磕了十个头,以报答师父十年来的养育之恩。

 

这个小弟子,纯阳一手带了他整整十年。

他本是纯阳的师兄多年之前,在战乱之时,从一个废弃的荒村中,拣来的孤儿。

      当年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中,不知道造成了多少家破人亡的悲剧。据说,他当年被捡到的时候,一村子的人都被叛军屠戮殆尽,连自己的双亲,都死在他的面前。

      『真可怜。』

      纯阳的师兄抱著孩子,站在华山之顶的风雪里叹息道。

      那时候,这个孩子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衣服又穿的不怎么厚实,所以自然是被华山上的冰雪冻得瑟瑟发抖。众人看在眼里,都有些不忍,然而却没有人真正愿意收他做入室弟子。毕竟,在场的道士都并非凡夫俗子,只消一眼,就已看出,眼前这个孩子并非天生武骨,而且眉间又有太多的尘世之气,很明显的红尘未了,注定只是凡尘中人。

      然而最后出人意料的,是平素里最是冷心冷面的纯阳收下了他。

      所有人都为纯阳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也都无法解释日后纯阳对这个孩子的偏爱。他们想了很多理由,但是最后又都一一否定了。他们不晓得前尘过往,或者即使知晓了也无法明白,其实纯阳收下这个弟子的缘由再简单不过。

      ——不过是因为当年那孩子被抱上山的时候,上身穿著的衣服,是一块用白赤相间的棉布所裁制出的一件略紧的春衣。并且,那白色的布料上,还锈这一支鲜豔的桃花,虽然艳俗,但是看到它就会让人想到阳春三月,就会让人觉得,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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