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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昂若拉与孔布费尔 (完)

 

写在前面:

  1. 我对伪装者这部电视剧的体悟不是很深,也没有找到具体的时间设定,所以先交代一下想法以免出错:个人的感觉是,伪装者拍的大约是1941年的上海,当时的明楼35岁左右,明诚比明楼大约年轻5岁。全文往前推8年,定位为1933年的巴黎。明楼二十六七岁,而明诚刚刚二十出头,——这是一个在他们最美好最真挚的年华里所发生的故事。
  2. 文中涉及的人物主要是各国的先贤与民族英雄,只用知情即可,不必深究。名著亦然,欢迎讨论,但不必深究。
  3.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挚友江子鹤,谢谢你多年来的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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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明诚从匆匆德国赶赴巴黎的时候,1933年的法国日历刚好从葡月翻至雾月。

两个星期前,明诚收到明楼的来信,信中说有急事相商,希望他能赶来巴黎一趟。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明诚对明楼的吩咐总是习惯性地言听计从,于是收到信件之后明诚便开始安排自己的行程。纵然,明诚隐隐觉得那个人可能根本没有什么“急事”,可他还是按照指令照办了。

以明诚对明楼的了解,他当然猜得出可能不是“急事”。因为,这封信字迹清晰,拼写正确,并且还是用漂亮的法语写成的——明楼在心情不坏的时候才会用这种语言写信,他喜欢法语的小舌音和鼻化元音。更何况,结尾的落款处还有一句花哨的拉丁文“Valeetmeama (再会,请爱我)”,仿佛让读信者仅仅通过一个单词就能看到写信的人一副流氓有产者的模样。

而事实上,看上去也确实不像是什么“急事”。

可能任何人都猜想不到,当明诚一路匆匆感到巴黎,最终在巴黎大学的校门前找到明楼的时候,那个人正在调戏一位金发碧眼的高卢姑娘。

他在向那位小姐背诵《新爱洛绮丝》。这是一篇卢梭的名作,说的是一个出身普通的青年教师反抗封建势力与等级偏见,一心追求心爱的贵族小姐,两人最终于天国团聚的故事。

他背的流畅深情,而姑娘则心醉神迷。男人风流,女人多情,这样的一幕场景本来是巴黎街头最常见也最好看的人文风景之一,只是明诚在看清了男主角一贯的逗弄小姑娘之时所假扮的嘴脸之后,是忍了又忍,可最终还是没忍住,以至于低头嗤笑了一声。

于是,可能是因为听到了身后人的笑声,咱们的这位大才子,在整整背诵了十分钟的《新爱洛绮丝》之后,才终于在姑娘崇拜的目光之下开始说起了临别的赠语。

 “如果您还愿意见我,那么等下周我再从此经过的时候,您手里就拿着一束红色的茶花。”

明楼一面说,一面做出一副不忍离别的模样,而姑娘则是眼中含泪地将头点了又点,才最终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他是极为绅士地目送着姑娘渐渐走远之后,才带着一丝得意的神色,转过身去问身后的人。

“你说,我刚刚的表演怎么样?”

 

1933年。那时的明楼还只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还不是日后沉着冷静谋定后动的大特工,但眼神却已经随着岁月的加深而变得逐渐深邃,此时的他如果想要乔装出什么样的心思的话,几乎是能够百分百骗过旁人的。

于是此时此刻,明楼也就是用着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身边的明诚,那双眼睛里看上去盛满的全部都是笑意与爱恋,风姿俊朗又深情款款。

只可惜,那双眼睛所注视着的人,却没有顺应他的心意。明诚是笑着开了口,他说。

“表演的不错,引用的片段也好。可是,你记错了。当初,于连与阿芒达小姐定约的时候,说的是‘如果您还愿意见我,等我下次经过的时候,您手里就拿着一束紫色堇’。”

“是紫色堇。”明诚强调了一下,“而不是红色的茶花。”

这句话,明诚说得笃定。他刚刚看过《红与黑》这本书没多久,对其中的片段记得还很清晰。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明楼听完他的话之后,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因失误而懊恼的表情。

“就是红色的茶花,我没说错。”明楼说,“美丽的玛格丽特小姐是一个可怜的交际花,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的时间都不得不戴上白色的茶花、摆出虚伪的姿态,以应付这个冷酷的世道以及世俗的庸人,她只能在剩下的五天时间中才有机会戴上红色的茶花,显露出她真实而赤忱的内心,去与自己心爱的阿尔芒先生相会。”

明楼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领巾解下来拿在手上,然后将其凌空斗了两下,接着便像变戏法一样用另一只手从中抽出一朵红色的茶花。他将此花放在鼻翼下轻嗅了一下,然后便将它插入了明诚浅色长风衣左胸前的小口袋里,还顺道轻轻拍了两下。

“今日是个相会的日子,也是一个月里少有的、不必伪装自己的红色茶花日,所以,你可要戴好我的这朵红色的茶花。”

这句话,明楼说的语态真挚,语调深沉,那眸子里闪动的情感,几乎能够迷倒半个巴黎城的姑娘,简直让人不得不为之感叹了,真是好一朵天地可证足见真心的红茶花。

于是,就好似耶拿.奥尔施泰会战中的拿破仑大军,几乎一瞬间就扭转了会战开始前的舆论颓势,将普鲁士人打得是落花流水。而从德国赶来的明诚,也被这一波攻势给击的是怔了又怔。只是,出乎伟大的拿破仑一世的预料,眼前的这个德国战士并没有被他一击即中,然后如他预料的那般,因为尴尬和害羞而束手就擒。他确实露出了一些不好意思的羞赧,但是更多的神情却还是好笑。于是,在略略整理过心思之后,明诚最后的决定还是拾起素来和这个人斗嘴的惯例,抬起眼睛予以反击。他说。

 “所以说,亲爱的昂若拉先生,您特意把我从德国喊来,究竟是为了看戏还是为了赏花?”

 

啊,差点忘记了。

是的,昂若拉。

这是明楼自己给自己取的法国名字,他还有一沓烫金的名片,每一张上面都用法文和中文分别印着“昂若拉. 德. 明 先生”这样的名字,让人看了就觉得好笑。然而,其实昂若拉这个名字还算是谦虚的了,明楼替自己取的每一个名字外文名都足够令人捧腹,而它们也一直是明诚用来嘲笑他的谈资。

众所周知,因为与汪家小姐的婚事不被长姊认可的缘故,明家的那位素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大姐在明楼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把他以留学为名赶去了欧洲。这些年里,他或走或留,去过了不少欧洲国家。然而也不知是因为少年人的浮夸,还是明楼的刻意为之,他每到一个国家之后,都会按照当地不同的语言与风俗,给自己起个外国名字。

这本来也没什么,那个时代里的年轻富家公子有几个洋名本来不足为奇,只是明楼给自己取的名字每一个都实在是太夸张了。要知道,在西班牙的时候他叫自己熙德,去意大利的时候他给自己取名为埃涅阿斯,到希腊的时候更是干脆改名叫阿喀琉斯。

于是,当明楼最后在法国落脚的时候,明诚就笑他说,这次估计得取名为丹东或者罗伯斯庇尔了。只是这一回明楼又是来了一手出人意料,他选中了看似名不见经传的“昂若拉”。

当然……只是“看似名不见经传”而已。昂若拉其实是七十年前大作家雨果名作《悲惨世界》当中的一个青年革命者,那是一个俊美而高尚的青年人,在前往法国之前,明楼一直称呼这个人为“最完美的共和领袖”。

而这样的赞美,对自幼与明楼同进同出食宿一处的明诚而言,自然是听过多遍的。于是,当明诚知道明楼替自己取名为昂若拉之后,他虽然从未说破,但是每当听到明楼用这个名字做自我介绍、将那样的赞誉硬生生地贴在自己如城墙一般深厚的脸皮上之时,他总会忍不住在心中给这个人加上一个评语,——为长不尊、装模作样。

没错。就如同明诚每次见到这个人调戏他人之时,对他下的评语一样,就是为长不尊,装模作样。

而明诚这样的心思,纵然不明说,明楼又怎会不懂。所以,当那个人将自己称呼为“昂若拉先生”之时,明楼就听出了对方口中半讽的言外之意。他在心中给这一场反击做出了评价,——不过是负隅顽抗。只是,可能是心情尚好的缘故吧,咱们的这位法国大将在轻蔑地瞥了一眼德国人之后,还是决定放过他们这一次无谓的抵抗。

于是,在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明楼先是半侧过身轻咳了一下,然后将脸转向身边的法国大街。他眯着眼睛随便看了几眼街景,而后才收起了自己从方才一直延续到现在的浪漫主义情调。

 “不是特意喊你来拿你打趣的,”他顺着明诚的话题往下说了起来,“和茶花没有关系,是真有些事要同你说。”

 

肯定是有什么事。

这一年里,他们两人分处于不同的国家,上着不同的学校,也在暗地里做着不同的工作。年轻时候的明楼虽然也有些任性,但是总还没有到妄为的地步。让恋人跋涉百里,却只为送他鲜花一朵,这种事情虽然浪漫至极,可到底不是明楼会做的。

只是,明楼在说完上一句话之后,就并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相反,他转身朝大街上走去。他的步速不疾不徐,面色看上去并不像是着急要说什么的样子,于是明楼不说,明诚也就不着急问,只是习惯性的默默地跟着他走。

法国的深秋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季节,道路两边的梧桐树全部都换上了金红相间的外衣,一如风姿绰约的女郎,婷婷地站立在那里,用她们的温柔给周遭的一切都氤氲上了一层好似晚霞一般的色泽。这样的一种景象自然是极为动人的,只是还美不过地上深深浅浅的落叶。因为,如果此时刚好能够遇上一阵金风,那就能在“秋风起兮木叶飞”的意境里,看见那些落叶随着清风开始跳起一段热烈的舞蹈,那舞步声沙沙的,由远及近,一路轻快地跳跃到路人身边,又跑得远去了,比德加笔下的舞女的脚步还要欢快轻灵。

而咱们的这两位年轻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这副色彩明艳的风景画里。他们相伴着走过了两个街区,直到走到了一个行人不多的街道,前面那个年长一些的才从外套内置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身后的人。

 “组织上让我转交给你的信。”

明楼一边说一边神色如常地继续向前走。他没有停下脚步,声音也压得有些低,于是明诚只好快步跟上去,走到了那人的身边以方便听清他的话语。

“是给伏龙芝军事学院的推荐信。”明楼是这般介绍信件的内容的,“组织有意让你接受一下最顶尖的陆军培训。”

“什么?去莫斯科?”

苏联,那可是离他们的理想最近的国家。明诚在听完此事之后很明显是楞了一下,而他的兄长在察觉到他的惊讶之后,也将眉头皱了皱。

“你也知道,国会纵火案之后,德国的事业……便有些难以为继。那边最近的风声很紧,这也是这封信不得不由我转交原因。”

明楼在说到此处的时候明显是犹豫了一下。

“组织的意思是,将一批现在在德国的优秀青年人选出来,送去苏联深造。只是……此事并不着急。这还只是推荐信,并不是录取通知书,而且即便要入学的话,也还有一个月的光景。不过我得提醒你,伏龙芝不比其他的军校,苦的很。更何况,祖国现在的形式你也明了,如果去了,学成回来之后要面对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

明楼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将眉头皱得更深了些,然后他下意识地将脸微微朝另一边侧了侧,好似有意不想让身边人看到自己的表情。于是,因为看不清明楼的脸色所以无法判断他心思的明诚也只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带着几分犹豫,去试探身边人的态度。

然而,令明诚没有想到的是,明楼在听完这句话之后,突然就停下了脚步。他转过了身,面色严肃,他说。

“我的意思是,你应当认真考虑清楚。”

 

明家不许从政。

这是从父辈开始传下的祖训,更是明家长姐明镜管教弟弟们的铁则。只是明楼向来是个有想法有主意的人,来到欧洲不久之后他就参加了好几次左翼书会,接触了不少无产阶级人士,后来更是背着姐姐偷偷入了党。而明诚,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总是亦步亦趋得跟着明楼的脚步,明楼的思想与行动都给了他很深的影响,以至于最后他也跟着那个人加入了革命阵营。

只是,入党是一回事,参加组织工作是一回事,上战场真刀实枪地拼命又是另外一回事。

现在毕竟不是一个和平安稳的世道,整个世界不是局势动荡就是硝烟弥漫。狄德罗曾经在两个世纪前说,“当代,伟大的天主!是约柜,谁碰谁遭殃。”只是,看来即便是号称百科全书的先哲也并非是全知全能的,因为,他们也未能预料到近两百年后的世界竟然比当年的更加糟糕。

现今的这个世界,不仅依旧是黑漆漆的,它还是吃人的。多少有志有识的年轻人投身其中以图力挽狂澜,却最终只落得一个千疮百孔不堪回首的结局。于是,当自己已经不可挽回地扎入这个悲惨而严酷的现世的时候,又怎会舍得让自己在乎的人也随自己去做飞蛾扑火般的那一个。

而明楼,他当然在乎明诚。毕竟,眼前这个人可是他一点点亲手拉扯大的孩子。明家父母早逝,而大姐的一颗心又几乎全都扑在明台身上,于是,明诚真的是从小跟着明楼长大,他几乎是从少时就在跟着明楼的脚步行走,然后走着走着,那个初遇时瘦小而怯懦的孩子,就慢慢褪去了孩提时代的稚嫩,慢慢长成了眼前这样一个身长玉立并且足以独当一面的青年。

然而,这种经年累月的相随,又实在是太久了。久到足以让那两个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将对方的存在当成了一种必不可少的习惯。他们渐渐的在对方的身上倾注了越来越多的情感,甚至从说不清楚的某一时开始,便将身边的这个人视如亲人、友人,最后还包括爱人。

于是,也就是这些深深浅浅的情愫,让一贯果决的明楼都变得有些犹豫了。能够得到身边人的追随与认同,这当然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只是,欣慰之余,却又到底会生出几分不忍心与舍不得。

而这样的一种不舍,此时就清清楚楚地映在明楼的眼睛里。虽然明楼实在不是一个爱说真心话的人,——即便是对常人来说最容易透露心事的眼睛,若是换成明楼的,也就只能一半信一半猜,可是,此时的看着这双眼睛的明诚,却觉得那个人眼睛里的情感是如此真切,那眼神兜兜转转的,好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因为莫名的缘故而纷纷欲言又止。

结果果然也是明诚像是为了表露决心一样,抢先说了出来。

“大哥,你知道我……”

可是这句话他只说了一半就被明楼打断了。

“爱情在拉丁文中读作amor,而这个词在法文中的衍生词却是死亡(la mort)。”

明楼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盯着明诚的眼睛,他神色复杂。

“我希望,你不是因为内心的感情,而是因为真正的信仰才决定去莫斯科。”

他说完这一句,然后将自己的手掌按在明诚左胸处的那一朵象征了真实心意的红色茶花之上。

“Suivez votre cœur.”(跟随你的心)

明楼一面说一面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又压低了声音,将这句话几乎变成了一句在明楼耳边低鸣的耳语。他说。

“阿诚,不要急着给我答案,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于是,也不清楚明诚是被耳边的低语迷惑了,还是真的在思考明楼提出的问题,总之他确实是怔忡了许久。

那个人的心思,明诚不是不懂。他很早以前就清楚,自己终有一日要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个人自己的抉择:是进一步,走入与子同袍的战场;还是退一步,享受是羽翼下的安宁。

然而,其实对于这样的选择,明诚也同样知道,不管明楼对自己有多少的期待,如果自己选择就像明家现在的小少爷一样,就做一个清清白白简简单单的孩子,眼前的这个人也不会怪自己,他多半只会感叹着说一句“也好”。

确实是很好。明家家大业大,不过是多养几个闲人而已,如何就负担不起了。而这样的选择,可能是无法让他于国有功,但是至少可以保他一辈子平安福贵,就与寻常人最简单而朴实的理想中所描绘情景的一样。——甚至,这原本也是幼时,懵懂又不知世事的小阿诚的理想。

只可惜,现在的明诚到底已经不是那个曾经的小阿诚了,他跟着一个人的背影默默地行走了十年,他习惯了,也已经长大了。

于是,明诚在经过一番长考之后,最终抬起了头。不过,他倒是没有着急向明楼交出自己的答案,而是说起了一桩旧事。他说。

“大哥,你还记得你初到法国的那一年,带我去先贤祠之时的情景嘛?”

 

明诚的这个话题转的突然,连明楼都有些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下。只是,那样的情景,他们又分明都是记得的。

初到法国的那一年,明楼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好几岁,整个人也更为真挚,更加热情。于是,也可能就是年轻的缘故吧,去先贤祠的那一日,明楼是极为少见的穿了一身红衣,他就带着那样一抹鲜红的颜色,在那座象征着“纯粹爱国与民族”的宫殿里,从那些已经沉睡的先哲身边慢慢走过了: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一位位、一步步,直到最终慢慢地退出那座古罗马风格的神庙。然后,在他们最终游览完毕之后,明楼也不知是被哪一位先哲的精神所刺激了,还是被这建筑里崇高而宏伟的气氛所感染了,以至于他更少见的就站在先贤祠门口的台阶上,像是在出演一幕戏剧一般,居然直接了当地表达出了自己的理想。

他喊——

“Vive la liberté!Vive la républicain!” (自由万岁,共和万岁)

而这样的口号,是法国人民最为欢迎的声音。于是,在明楼话音刚落的时候,就有不少同在先贤祠附近的市民,为他这句话纷纷鼓掌、脱帽致意,甚至还有几名女士朝他献上了飞吻。

——同样的情景,永远不会在当时大陆彼端的中国出现,然而,这却又是法国巴黎当时最习以为常的景象。

毕竟,从19世纪开始,这个国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耀眼而美丽的星星。她是那样的鲜活,又是那样的热烈。她孕育了太多的伟人,又经历了太多的革命。然而,即便如此,即使从1793的大革命到1870年的第三共和国,她从无数次的起义与战争中滚过了,即使她已经为自由与民主反反复复又疲惫不堪地斗争了百年,却也终究不改其衷,不减其诚。

多好的城市,多好的国家。她代表了当时多少青年人的理想,夹杂着他们梦中情人的性格与模样。她的魅力是如此的势不可挡,让多少人都情不自禁又发自肺腑的爱上她。

而当时的明诚,虽然仅仅还是个少年,却也从身边兄长的言语与动作里,看到了这种感情。虽然,那样的口号,明楼只在年轻的时候说过那么一次,这样的一幕场景,明诚也只在年少的时候见过这么一次,然而,一次就已经够了,因为,他们都已经在这一次的经历中,看清了彼此理想的模样。

于是,当他二人都在脑中将当日的情景滚过那么一番之后,明诚才带着怀念的语气笑着说了起来。

“大哥,虽然我总是嘲笑你的外国名字。可是,那一日,你在先贤祠之前的模样,真的很像是‘最完美的共和领袖’昂若拉。

“而你,若是将自己的名字取为昂若拉,那我就叫自己孔布费尔。”

明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将左手按在了自己胸前的红色茶花上。他抬起头,用坚定的眼神定定地注视着眼前人。他说。

“请让我做你身边的孔布费尔。”

 

昂若拉与孔布费尔。

仿佛是一卷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戏剧,在明诚吐出这两个名字的同时,就在他身后悄悄拉开了帷幕。明楼是在那个人话音刚落的同时,就看到了活在百多年前的那两个青年人的模样。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法国,也是一个混沌不堪的国家。保王党、共和党、波拿巴党人彼此交恶,奸佞横行,社会一片混乱。而也就是在那样的时代里,却也同时生活着两个信仰自由与民主的年轻人,他们一个叫昂若拉,一个叫孔布费尔。

昂若拉更有男子气概,他是革命的领袖;孔布费尔则与人民接触地更多,他是人群的向导。他们一个天生严肃而严厉,而另一个则由于天性善良而温柔。大家愿意跟随前者战斗,而与后者一同前进。他们是一对极为要好的朋友,也是一双共同为理想而奋斗的战友,他们在一起相伴着走过了很多年。

这两个年轻人,他们理想相同,却又性格有异。然而,可能就是这种差异,让他们两个人不仅仅是追随与被追随者的关系。毕竟,任何一个领袖都可以减少一个简单地追随者,但是他们都不可以失去一个孔布费尔。因为,他辅助并且完善昂若拉。

毕竟,在百多年前,当那些青年人慷慨激昂地赞颂拿破仑之时,是孔布费尔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让法兰西帝国和罗马帝国旗鼓相当,成为伟大的民族、产生伟大的军队,奏出震响历史的巨人军乐,凭武功和赞赏双倍征服世界还要更加伟大的事情。

是他俯下身去,告诉身边的年轻人,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是“获得自由”。

而昂若拉,则在之后将手掌落于那些青年人的肩头,他对他们说,“我的母亲,是共和国。”

——“Vive la liberté!Vive la républicain!” (自由万岁,共和万岁)

孔布费尔,他是昂若拉“républicain”之前的那一句“liberté”;便如明诚,他的意愿是去做明楼独木难支之时能够默默予以支持的力量。他们,都是对方理想奏鸣曲中不可缺失的前半章。

 

只是,光是孔布费尔,似乎还不足以表达明诚的心思。于是,他又报出另一串名字。

“阿尔瓦尔、派拉斯、帕特罗克洛斯、孔布费尔。”

他一面说一面向前跨出一步,然后握住明楼的手,又复问道。

“大哥,你还记得我替自己取的那些外文名字吗?”

明楼当然记得。

而也就是这些连成串的名字,最终让他恍然发觉了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二十多岁的明楼曾经带着年少的明诚一起走过欧洲的许多地方。明楼替自己取过许多夸张的外文名字,那全部都是一些曾在那些国家的历史里出现过的、为信仰与民族奋斗过的名字。他在西班牙的时候他叫自己熙德;去意大利的时候他给自己取名为埃涅阿斯;到希腊的时候更是干脆改名叫阿喀琉斯;最后是法国,他在法国叫自己昂若拉。

而明楼身边的那个人,虽然总是嘲笑他的名字,却又总在知晓他的新名字之后,也替自己取一个同样有些可笑的外文名。于是,明诚西班牙的名字叫阿尔瓦尔,意大利是派拉斯,希腊是帕特罗克洛斯,最后的法国是孔布费尔。

明楼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人,所以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同一本史诗中好友们的名姓。他清楚那个少年对自己的感情,所以曾几何时,他一直只将这当成身边人想要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孩子气的愿望,以至于忽略了阿尔瓦尔交出的忠诚、派拉斯给予的信任、以及帕特罗克洛斯心底的爱情。

他一直自负可识人心,却还是中了当局者迷的圈套,以至于竟然没有发觉,那个慢慢长大的人,一直都在偷偷告诉自己,他究竟是在何时便在将自己心中最为宝贵的情感慢慢地挖出来了,然后再一点一点地交给他。

只是,明楼又到底还是察觉到了这一切,因为他最终还是体会到了孔布费尔予以的生死相随。

 

法国巴黎在上个世纪的一百年里,经历了太多的革命。而1832年的夏天,也有那么一场起义。

那不是一场精心谋划下的必胜的战役。巴黎人民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都一样,都是太过于顺从自己最真实的心意。随便一个什么理由,就能够让他们走上街头,为自己的信念与理想高声呼喊,然后将自己的头颅与热血就那么看似轻易地一抛,赤条条地摔在这么一条条鉴证了一次次历史的大街上。

至于六月五日的那一场革命,它爆发迅猛、规模壮观,甚至连将这场起义仅仅判定为一场暴动的人都会在后日谈及此事时,对它报以敬意。只是,它就像是一场狂风暴雨,来的炽烈去的也迅速,不过一日一夜的交战之后,起义者就败下阵来。那惊心动魄的场面里的演员很快就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死寂的舞台以及这种沉闷底下的那种按耐不住的躁动的情绪。

于是,那些曾经的演员们、那些志同道合的战友们,他们在那昙花一现般的日子里,选择了枪林弹雨,却也都在战火中纷纷死去了。博须埃牺牲了、弗伊牺牲了、库费拉克牺牲了,而孔布费尔,在他试图扶起一个受伤的士兵之时,胸口被戳穿了三刀。这个向导只抬头仰望了一下遥不可及的天空,便在领袖身边咽了气。他就死在昂若拉的脚边,死前甚至来不及对身边的战友说哪怕一句话。

可是,如果他能够说话的话,他会说什么呢?

虽然,可能任何人也无法代替已经死去的人作答,可是,所有人又都能从现在的这一位孔布费尔的眼中,读出一种穿越百年而来的温柔与坚定。

——是进一步,走入与子同袍的战场;还是退一步,享受是羽翼下的安宁。

明诚也没有说出答案,可是他的眼神却又分明已经替他做出了抉择。

 

而这样的眼神,明楼自然也读得懂。

他有些感慨,却没了开始时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或许也是因为根本不必开口说些什么的缘故吧。于是,他抬起眼睛,与那样灼灼的目光对视了许久,然后才在轻笑中收回了视线。他不置一词,只是继续朝远方的街道上走去。

明楼就这样一点点的缓步穿过一条条的街道、一个个的街区,他没有回头、也不用回头,因为他知道那个人肯定就在自己的身后一直默默地跟随着自己。而他们两个人,也就这样仿佛要漠视景物的变迁以及时光的流逝一般,是沉默着走了许久。

然而,不管是何种的漠然,时间终究是在流淌着的。于是,就在他们行走的时候,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下来,直到最终是华灯初上了,周围的一切都因为渐凉的气温以及塞纳河温柔的水汽,而逐渐被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

巴黎的晨昏之际是这个城市最为浪漫的时刻,雾气中看不见的细小的水珠随着河畔边淙淙的水声一起雀跃着,像鼓点一般跳动着,声声句句都像是有人在你耳边叨念着的拉马丁或是雨果笔下的一首首又温柔又炽热的情诗。而若是仔细听上一段,又能分辨得出,那声音分明是缪塞诗歌里的一句教唆。

——““诗人呵!来一吻吧,让我来吻你一番。”

于是,可能真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在那样的一副情景之下继续掩藏自己的心意了。所以,一直在前面行走着的明楼也是停下了脚步。他忽然就转过身来,然后猛地将身后的人压在旁边的路灯之下。

他在再一次细细地瞅过了身下人明亮而坚定的眸子之后,终究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也听从了耳边的怂恿。

他俯身吻住了他。

不用担心此时街边的环境,即使有路人碰巧看到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法国人,尤其是巴黎人,他们对一切直截了当的事物都抱有一种极为宽容的态度,他们喜欢热恋,也热爱接吻。所以他们嘲笑德国人的狂飙突进,因为这儿的每一天都是一场场炽热的疾风骤雨。

甚至,与这座城市里其他的居民相比,咱们的两位主人公吻得不是太放肆,而是太稀少了。啊,我说的是那个昂若拉,那个百多年前的那个昂若拉。

1832年,那个俊美而勇敢的领袖,最终也死在了那一场起义之中。他死在十二名士兵的枪口之下,有一个瞄准他的国民自卫队员再开枪之前说,他觉得自己要枪决的是一朵花。那朵花,它有着有如革命与鲜血的颜色,它是一朵赤红色的花。

他当然是一朵高贵的赤色之花。昂若拉,那个曾经生活在上世纪的年轻人,他目光深邃,眼神坚定,他一辈子都仰视阔步,从不愿在别人面前真正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他只俯身过两次,那是在他死之前,他矮下身去,用心吻过了已经死去的战友的手与额头。

他一生中也只献出过这两个吻。

于是,当明楼终于如同骤然而至的疾风一般,将明诚的口腔全部吮吻了一遍之后,他才慢慢地离开了那个人的嘴唇,又转而将自己的唇部轻轻贴到那个人的耳边。明楼是用一种低沉的音色在明诚的耳边开了口,那声音有情话一般的沙哑,同时又有誓言一般的赤忱。

他说——

“这是昂若拉的第三个吻,献给我的战友,我的爱人。”

 

这一句话,明楼说的极为深情。

于是,仿佛是这座城市都被这样一句真挚的表白所打动了,以至于在明楼话音刚落的时候,巴黎的月色,开始渐渐从塞纳河畔的水道上升起来。那淡金色的月光正在由远及近,如同人们心底里按耐不住的层层水浪一般,正在涛涛地翻涌过来。

而就是在这一层层心潮的拍打之中,明楼缓缓地直起了身子。他还维持着半拥着那个人的姿态,却已经将头抬起来,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细细地瞅着身边人因为他的举动而变得有些无措又有些害羞的面颊。他是瞅了许久,然后才带着笑意对明诚说道。

 “有些可惜啊,我在学校的戏剧社里所接演的新戏还要一个多月才会上演。没错,就是那一出《悲惨世界》,而我的角色也就是其中的昂若拉。”

明楼说到此处也是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你本来有机会再次看到我一身红衣,高喊‘Vive la liberté!Vive la républicain!’的样子,只是,你既然决定要去莫斯科,恐怕就是看不到了。”

他丢下这一句话,然后又冲怀中的人笑了笑,接着便松开了臂膀。只是这一次,明楼没有明确地叫上身边的明诚,就转过身、昂首阔步的朝前方走去。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欢喜鼓舞又踌躇满志,以至于嘴里都下意识地哼着某首法国的歌谣。而那首曲子,明诚听得很清楚,它是《马赛曲》,——那是法国大革命之前最强烈的号角,它的每一个音符都在号召民众们追随本心,去跟随自由与战斗的呼唤。

 于是,也就是在那样的进行曲中,明诚用手再一次抚摸了一下胸口处红色的茶花。

“Suivre mon cœur”.(跟随自己的心)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句话,然后看了看眼前人并未走远的身影,就笑着追了上去。

这一回,明诚走的是那样的快速而坚决,让人一点也看不出因为看不到眼前人出演的戏剧而可能流露出的遗憾。

——本来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要知道,这个世界本是一部惨剧,主角是永劫轮回一般漆黑寒冷的世道,而配角则是似乎永远也跳不出这个怪圈的人。只是,即便如此,倘若在这样一个不得不将一切真情真性都藏起来的世界里,能遇到一个能让褪去所有伪装,以真心相交的战友与爱人,那么不论要在未来的前路中面对怎样的寒夜、怎样的冷冬,都仍然会让相伴而行的人感到幸福。

于是,在1933年法国巴黎的那个深秋的夜里,明诚又一次走到了明楼的身边。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彼此都因为对方眼睛里闪烁的色彩而露出了深深的微笑。

这一眼让他们一生铭记。因为,就在那一眼中,他们就已经看到了比那舞台之上的戏剧中,要美好的多的、昂若拉与孔布费尔之间的,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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